《自敘帖》（局部）唐懷素28.3CM×775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狂僧懷素》書影。

李科

在2025蛇年春晚舞臺，甄子丹領銜76名武校學員共同呈現了武術節目《筆走龍蛇》，讓全國觀眾欣賞到一場行云流水的武術和書法相結合的創意表演。節目以李白《草書歌行》詩為靈感，取材唐代湖南書法家懷素的草書作品《自敘帖》。

懷素《自敘帖》中的絕大部分內容，都是他“西游上國”過程中的故事和榮耀。從26歲起走出永州，懷素一生共進行了三次大范圍、長時間的遠游。據推測，懷素一生中有一半的時間在“西游上國”，而且除了《小草千字文（千金帖）》，他的書法精品基本上都是在“西游上國”中創作的。

公元737年，懷素出生在古零陵（今永州市零陵區）城東門外二里地。父母為郊區菜農，父親另掌“撿瓦”手藝，家境尚可，懷素系家中獨子。懷素于九歲左右入寺，先進書堂寺，后轉龍興寺，17歲時接連被上述兩所寺院“退學”。

懷素入寺當和尚，歷史上流傳的說法是“家貧無以為繼”，他因此自愿成為沙門。筆者有不同看法，懷素不是因貧入寺的。他癡迷書法，家中無能供養求學，正好懷素有一伯祖父（惠融禪師）在附近寺廟，頗有名望，故而父母引導懷素入佛門。這從懷素“非一般的不安分”可見一斑。無紙可書的境況下，懷素“蕉葉練字”，勤奮至“盤板皆穿”，練就了獨具特色的“瘦勁回環筆法”，名噪一時。爾后，有機緣得李白贈《草書歌行》，盛贊“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此前，懷素結識東都吏部尚書韋陟、永州司戶參軍盧象，開闊了眼界，認識到了自己的差距——未得前輩大師真傳，走的是野路子。從而激發了懷素“西游取經”的強烈愿望。

中晚年，懷素大部分時間在永州境外游學。799年或者第二年，懷素可能就圓寂了。懷素暮年多居于衡州（今衡陽），圓寂后安魂于衡東縣新塘鎮曉霞峰西南麓二童攻書山中峰，從《衡東縣志》可查溯此處曾建有懷素塔。

第一次“西游上國”：一日看盡長安花

路線：永州—衡州（衡陽）—潭州（長沙）—衡州—永州—廣州—永州—衡州—潭州—岳州（岳陽）—洪州（南昌）—武昌（武漢）—長安（西安）—洛陽—永州。

寶應元年（762），安史之亂結束的前一年，懷素由零陵出發作萬里行，掀起了中國書法藝術史上波瀾壯闊的一程。為何認定762年懷素啟動“西游上國”？古有流傳，無確證資料。筆者推理，此時中央朝廷已掌控局勢，出行安全得到基本保障。此外，元結于763年至768年任道州刺史，多次途經零陵，但歷史上未曾留下任何懷素與元結相關聯的只言片語。二人未產生任何交集，可能是懷素已離開了零陵。另外，此時懷素草書個人面貌已獨具特色，仗筆天涯有了底氣。

762年夏，懷素首先北上湖湘重鎮衡州，結識了朱遙等一批名士。王邕大歷初（766）任永州刺史，善詩賦，與元結、戴叔倫等亦有過從。王邕一來就喜歡上了懷素，王邕作《懷素上人草書歌》應是他與懷素同游衡陽時所為，第一句點明了地點——“衡陽雙峽插天峻，青壁巉巉萬馀仞”。詩從山水到形勝到心境，細膩深刻，甚得懷素喜愛，其中一句“寒猿飲水撼枯藤，壯士拔山伸勁鐵”，錄入了《自敘帖》。另有一句“懷素身長五尺四，嚼湯誦咒吁可畏”，為查證懷素身高、形貌提供了珍貴的線索。古代一尺是多長？各朝代有不同。日本正倉院所藏唐尺26支，一尺長從29.4到31.7厘米不等，平均按30厘米計，懷素身高1.62米左右。

懷素一路北上潭州等地游學，大歷元年（766）結識了初任潭州刺史的張謂。張謂復歸長安后，得到朝廷重用，先任太子左庶子，后官拜禮部侍郎，并三典貢舉（三次科舉考試的主考官）。在長安，由于張謂的推介、站臺、提攜，懷素聲名大振。懷素非常感謝這位忘年之交，在《自敘帖》中先后四次提到張謂。

大歷二年（767）夏秋之際，懷素聽從一眾名士建議，問道廣州刺史兼嶺南節度使徐浩，但卻不受徐浩待見。不待見的原因可能有四點：一是覺得懷素吃肉喝酒不守戒律，不是個好和尚；二是認為書法乃士大夫所為，僧人專門從事書法不務正業；三是與個人偏好有關，徐浩精于楷書，不喜和尚玩草書；四是《資治通鑒》記載徐浩因“貪而佞”，懷素憑一張宣紙敲門，不合浩意。

懷素立即轉身再次北上。返程途中，懷素順道韶州（現韶關）曹溪朝拜了佛教圣人、南禪宗鼻祖慧能，767年年底到達潭州。

大歷三年（768）春，懷素在潭州結識詩人馬云奇，馬云奇留有一首信息豐沛的詩篇《懷素師草書歌》。不久，懷素即跟隨張謂經岳州、洪州、武昌，順利到達長安。

京都的繁華和濃厚的藝術氛圍令懷素震撼。此后幾年，懷素定居在京都，以其狂放率性、獨具特色的書法現場創作征服了上層社會。任華所作《懷素上人草書歌》為這一時段懷素的生活圖景作了詮釋：“人謂爾從江南來，我謂爾從天上來”“狂僧前日動京華，朝騎王公大人馬，暮宿王公大人家”“粉壁搖晴光，素屏凝曉霜，待君揮灑兮不可彌忘”，說明長安貴族天天用寶馬接送懷素赴約，還有人排隊等候，特別提醒懷素不能“爽約”。

在長安結識錢起、拜師鄔彤并瀟灑幾年后，懷素赴洛陽與顏真卿“洛下論書”，最后于772年底，奉信返回零陵侍奉雙親，這一趟，懷素走出永州整整十年有余。

第一次遠游，懷素滿懷憧憬，從他的早期書作《橫行帖》和殘詩《洪州詩》，可領會他的凌云壯志、干云豪氣。懷素感受到了大都會的繁花似錦，學到“折釵股”“屋漏痕”，懂得觀自然物象，悟得筆畫、筆勢、筆力、筆意，狂草筆法精進，名藝雙升。

第二次“西游上國”：筆法開悟愈精醇

路線：永州—衡州—潭州—夔州（重慶）—成都—岷山（嘉陵江）—武昌—湖州—長安—溫州（雁蕩山）—杭州—洪州—岳州—潭州—衡州—永州。

772年底，懷素回到故土零陵侍奉雙親。但遺憾的是父母于第二年夏便駕鶴西去。懷素安放好父母雙靈后，從內到外真正成了“行云流水一孤僧”。次年秋末，他作第二次遠游。

第二次遠游行程最遠，路線也最復雜。這一次過衡州再游衡山，懷素留下詩作《寄衡岳僧》：“祝融高座對寒峰，云水昭丘幾萬重。五月衲衣猶近火，起來白鶴冷青松。”詩作中呈現出的清冷意境，可能與懷素失去雙親又恰逢冬季相關。出身草根的懷素，在唐代還算不上一名上檔次的詩人。現可見懷素留存詩作包括殘詩大概只有五六首，最完整的就是這首。其墨跡在宋代仍有流傳，米芾十分欣賞。

774年初，懷素轉道夔州（重慶）、成都，漫游四川岷山。在岷山，懷素“白觀彩云”“夜聞嘉陵江水”，草書益進。宋郭熙《林泉高致》記載：“懷素夜聞嘉陵江水聲而草書益佳。”體悟自然山水是師祖張旭成就草圣的法寶，懷素應該是學通弄懂、入腦入心了。

同年夏，懷素直抵浙江湖州入駐顏真卿幕府。幕府集聚了一大批名人雅士，懷素如魚得水，在此喜遇茶圣陸羽、詩僧皎然。此時此地正在滋生一場“頭腦風暴”，懷素緊緊跟隨顏真卿的求教及相互探討的歷程，筆者稱之為“湖州論書”。及至777年春，懷素一直游歷于湖州，“湖州論書”是懷素成就草圣至關重要的一環。長時間跟隨顏真卿，懷素草書技法更加精醇，書藝境界產生了質的變化。得皎然贈詩《聽素法師講〈法華經〉》，得陸羽作《僧懷素傳》，他自己更是心潮澎湃地大筆揮就蜀本《自敘帖》。

《僧懷素傳》中關于懷素與顏真卿論書禪家機鋒似的對白引發后來者無盡的猜想，其中“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夏云多奇峰”“低昂回翔”“屋漏痕”等名詞更是成為書家參悟張旭、懷素、顏真卿等人筆法的重要媒介。從對白可以想見，兩人因書交往的過程沒有繁文縟節，對答互動時而抱腳唱嘆時而徜徉而笑，生動鮮活。懷素對古法孜孜以求，但沒有停留在摹古的藩籬中。

777年四月，顏真卿奉詔回京，懷素再赴長安，八月顏真卿任刑部尚書。在長安短暫停留后，懷素旋即離開。這一次在長安的時間雖不足一年，卻在此地誕生了令懷素彪炳千古的狂草名作——蘇子美藏本《自敘帖》，這就是現在書法界流傳的“天下第一狂草書”。

《自敘帖》妙絕天下。到底妙在何處？點畫、結體、線條、墨色、意境、氣勢等方面做了全景式呈現。

點畫的幅度、方向、位置對狂草書體影響很大。《自敘帖》中“不”字出現的頻率很高，大小、曲直、粗細、牽絲映帶以及點畫的行筆軌跡均呈現出不同的姿態；相似的筆畫如“之”字的首點和曲折筆畫及三點水寫法的長短、大小、輕重、彎曲弧度及連筆轉折的方向角度等也各顯千秋。

《自敘帖》在結構上處理字形部件非常大膽，長短大小、穿插錯落、靈活搭配一任自然；字內字間、行里行外姿態萬千，字的重心、松緊、外觀空間與字內空間處理以圓為主，間用方、尖、多角等不規則空間布局和分割，結體取勢自然萬變。

《自敘帖》大量使用瘦勁回環線條，整體呈現四面出鋒的用筆特征。行筆中提按筆法充分，順勢或者逆勢的弧線、圓圈較多，轉換運筆方向使用圓轉的運筆方式，折角縮短線條、牽絲映帶處轉換筆鋒等并用，通篇呈現出圓潤之態。

本帖中墨法上多用渴筆，但不是刻意尋求視覺沖突感。懷素的渴筆正是他在任意揮灑過程中，一氣呵成來不及蘸墨幾個字連書所致。墨淡處不但沒有力弱之感，反覺更加蒼勁，更能顯現墨跡的真實與巧妙。

《自敘帖》將寫意性發揮到了最大，尤其是后半段，簡直到了一種無所遮掩的醉狂狀態中。帖中那些疾速書寫的大字——“張顛”“戴”“醉來”“狂來”等，書者揮毫時當已不覺得世界的存在而是只有自身——自己的意愿、志向，故而達到“我手寫我心、我筆抒我情，人與字一體、書與意一態”。

《自敘帖》的氣勢在歷史上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有氣必有勢，但氣勢有賴于速度，而速度則建立在熟練的基礎上，此作的勢是多姿多彩的，主要表現在收放呼應、奔流連貫、奇正相倚、浪漫飄逸四種動態中。

懷素對狂草藝術的四大貢獻，即開創天外飛仙式的狂草筆法、呈現超脫虛無意味的狂態疾書、構建恣肆狂逸氣勢的夢幻布局、營造大開大闔襟度的浪漫之風，都表現在了《自敘帖》上。《自敘帖》在大草領域達到了自漢末魏晉以來的第二個高峰，與張旭的狂草作品共同構成了唐代狂草的制高點。以今天來觀照歷史，《自敘帖》所創造的就是當下所倡導的“時代精神”，一種充滿個性創造力和突破前人審美原則的人格力量。

778年春夏之交，懷素在顏真卿的囑咐下離開長安。爾后，懷素將目光還是投向東南，獨自暢游雁蕩山，并于當年9月15日在雁蕩精舍作《四十二章經》。對比《自敘帖》的張放，《四十二章經》的筆風轉向了內斂。雁蕩山之行，可看作是懷素書風轉變的一個重大契機，就如人生的“四十而不惑”，心境越來越澄明。

翌年春，懷素折道蘇杭，尋訪天姥山、赤誠山、靈隱寺、西湖等形勝之地，宋內府《宣和書譜》中所記懷素名下的《夢游天姥山》《神仙帖》《游山帖》《尋道帖》《下山帖》《仙杖帖》等可能均作于此行。

悠然品賞天上人間之美景后，懷素于780年左右歸湘。此后十余年，懷素基本在湖南度過。懷素朋友多，有朋友問他需要苦筍和茶葉嗎？他瀟灑地回復便箋：“苦筍和茶葉都是好東西，請直接送過來”。這幅便箋就是《苦筍帖》。五十歲左右時，回想種種人情世故，懷素寫下了一幅頗有勵志意味的《論書帖》。

第二次遠游收獲最豐，“湖州論書”脫胎換骨，幸得摯友陸羽作《僧懷素傳》，三本《自敘帖》更是樹立了標高。但他的心思誰最懂呢？在折返雁蕩途中創作的《四十二章經》及此后的《論書帖》，明顯地透露出了他的心境變化——由燥轉潤。

第三次“西游上國”：佳作天成火氣散

路線：永州—衡州—潭州—岳州—武昌—長安—揚州—金陵（南京）—洪州—岳州—潭州—衡州—永州。

懷素極富進取心，至晚年不氣餒。791年，55歲的懷素開啟第三次“西游上國”之旅。

懷素一路上基本未做停留，于秋末到達長安。他發現曾經繁華的京都已不可見，不但巍巍宮殿趨向黯淡，恩師、親朋也多已故去。

懷素在長安仍然是受歡迎的。長安城中的文人雅士們相約在興善寺中舉辦文藝沙龍，懷素接到了特別邀請函。懷素重拾狂草筆法，書就帶有牢騷之意的趣作《食魚帖》（水墨白麻紙本手卷）。

《食魚帖》是一封回信便箋，雖有意抒狂，卻因身體、年齡、心境等原因，筆下自斂，筆法、章法與《自敘帖》狂筆若即若離，與《圣母帖》趨近。他已走在了“人書俱老”的路上，所以形成了“放中帶斂”的獨有特色。《食魚帖》是韻與法的結合，此帖之“韻”，不時在字里行間流露，有韻乃佳、乃雅。

793年春，懷素折道江浙散心，途經揚州江都仙女廟時，前去拜謁東陵圣母祠書下《圣母帖》。爾后順道金陵一路漫游，于795年回到湖南。此后的幾年，除了回故里零陵一段時間，其余均客居在衡州、潭州。

這一趟遠游可謂內心回歸之旅。經此一途，他那狂放的心已徹底放下，“復歸平淡”。這既是一種“功夫在字外”的磨煉，也是第三趟遠游的最大收獲。

懷素是我國書法史上資格最老的“北漂族”。懷素的“西游上國”是最為虔誠的拜師求藝，可以說“西游上國”成就了一代草圣。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句話用在懷素身上最為貼切。

（作者系永州市懷素書法研究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