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瀘溪尋找金庸——紀念金庸先生誕辰百年湖光農場全景圖。姚雁攝

金庸。（資料圖片）

李焱華

我是讀著金庸的武俠小說成長的，是先生的武俠小說溫暖和豐富了我的青春記憶，影響著我的見識與思維、人生與態度，特別是他提倡的“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成為我畢生的人格和精神追求。

我堅信先生一定到過湘西，來過瀘溪，要不他不可能把瀘溪的歷史文化、地理位置、地形地貌、風土人情描寫得那么細致、那么精確、那么具體。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金庸先生與湘西、與瀘溪的特殊交集與緣分。

一

上世紀80年代，我讀高小。一天，父親帶回一套《射雕英雄傳》。那是我第一次讀金庸小說，從此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射雕英雄傳》中有關于郭靖、黃蓉在瀘溪大戰鐵掌幫的故事。他們溯沅江，經沅陵，到瀘溪，上鐵掌峰奪取《武穆遺書》。可是，是不是真有鐵掌峰這么個地名？我心存疑惑：金庸并非世居湘人，他把《武穆遺書》這么重要的秘籍“安排”在鐵掌峰的山洞中，莫非他到過瀘溪？多年來，這個問題一直在我腦海中盤旋，也一直困擾著我。

20多年前的一個冬天，我游辛女巖。從老城武溪到新城白沙約10公里，再逆沅水上行10公里，到了辛女巖。《射雕英雄傳》中說，從瀘溪到鐵掌峰40里；站在河對面看，辛女巖形如五指向天的高山，從距離與形狀可以推斷，辛女巖就是鐵掌峰的原型。

可是，金庸是否到過瀘溪，對我來說依然是個謎。

二

2022年秋的一個下午，浙江嘉興的查玉強先生（查氏家族文化研究專家、嘉興五四博物館館長）把一截履歷表圖片通過網絡傳來給我。我立馬驚呆了，紙條上的字不多，寫著：“1945.5—1946.6，湖南滬（瀘）溪浦市私立湖光農場管理工作，管理員只供伙食無工資，證明人：查良鏞。”

這是余兆文先生的履歷表。金庸原名查良鏞，余是先生的同學，曾經陪先生來湘西工作。這條重磅信息，對我來說如飲甘霖。我要尋找湖光農場！把所有調查記錄與《射雕英雄傳》《連城訣》中的場景一一比對、聯系，我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判斷：湖光農場就在辛女巖下某個地方。

秋雨綿綿中，我來到了縣黨史辦和縣檔案館查找相關資料。細看《瀘溪縣志》，其中《養殖業》章節里寫有：“麻溪口種羊場位于沅水中游西岸……民國時期寧鄉人王侃在此辦湖光農場。”

于是，我再次去辛女巖下尋找。白辰公路橫穿縣種羊場，路旁偶爾有些民居。當抵達核心區時，目光所及處，皆是油茶樹。農場下是一座水塘，由于雨水少，差不多見底了。種菜的老農、養羊的小哥、砍柴的阿妹……我一一問過，他們說只知道這里叫種羊場。當我轉身之際，隔路相望，一白發老人正斜靠在一棟樓的門框上。我來到樓前，直截了當地問：“您知道這個地方民國時期叫什么名字嗎？”

“湖光農場！”老人回復。

老人是1950年來這兒工作的。我又問：“您來這兒工作時，聽說過查良鏞的故事嗎？”

“我不清楚，新中國成立以前都是外地人在這里勞動和生活。”他說，他來時這里叫畜牧場，后改為縣種羊場。

相關的人、事、物，把我最終引向了這片山清水秀、滿是傳說故事的土地。

三

2023年國慶，我再次沿白辰公路逐家逐戶走訪，了解湖光農場的人與事。

那天傍晚，經過鐵柱潭的寨碑之后，我沿公路左轉直下90度的急彎。彎下是片茂盛的菜地，旁有陳舊的平房，鐵將軍把門，無法進去。我連續敲門，一位老人開了門。

我與老人交談了起來。老人叫覃興旺，86歲。我問，你知道湖光農場不。他說，那是解放以前的事情了。我問，認識農場里的人不。他說，我認識“茶主任”。我馬上意識到，這個“茶主任”可能就是金庸，一下子興奮了起來。

我又問，你知道余兆文嗎？他說，不認識。

接下來，覃興旺說，他的父親覃世興和湖光農場的“茶主任”關系很好。

覃興旺說，父親帶他到湖光農場去見“茶主任”。他只記得那時農場蔬菜地里的西紅柿，紅彤彤，油亮亮，正在相繼成熟。他從未見過西紅柿。父親順手摘了一個遞給他，說這個可以生吃。覃興旺吃了一口，酸酸甜甜的，他一輩子難忘。

他在辦公室里見到了“茶主任”。陽光照進辦公室，只見“茶主任”身著藍色上衣，正端坐在桌前讀書。覃興旺東摸摸，西看看，對農場里的一切都感到很新奇。“茶主任”伸手摸了摸覃興旺的頭與下巴，并逗他到外面坪場上，一塊玩了好一會兒。末了，還送了200塊錢給覃興旺買零食吃。

覃興旺說，當時大家說“茶主任”是下江人，很斯文，是個讀書人。

次日天亮后，我再去覃興旺家。他領我到了湖光農場舊址，指出了當時農場辦公區和住宿區的具體地點。辦公室是一棟四排三間的茅草房，四面滴水；住宿用房是一棟五排四間的茅草房，前后滴水。墻，用當地山竹編制而成，然后先糊黃泥，再刷石灰水。我們還找到了當初農場藏紅薯的地窖，比較寬深，保存還好，稍作修繕加固，即可恢復原貌。

看了現場，聽了回憶，這方山水與民居讓我聯想起了《連城訣》開篇中一些關于湘西的描述。

幾天后，我找到了瀘溪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在1986年編輯的《瀘溪文史資料》，其中一篇文章《湖光農場創建經過》記載：“王侃指定余兆文任主任，茶良容（浙江人）為副主任，彭海清為會計。”書中將“查良鏞”誤寫為“茶良容”。

隨后，我采訪得知，《湖光農場創建經過》的內容結合了一些老人的口述，可能和真實情況有所出入，但基本印證了覃興旺口中的“茶主任”就是金庸。

四

2023年12月初，沐浴著寒冬的陽光，由向夢華帶隊，我們帶著尋覓到的線索、證據，千里迢迢奔赴嘉興、海寧，與查玉強相見，分享彼此探索的方法、研究的成果。隨后，盧敦基、查玉強、楊自強、袁斐等金庸研究專家、“金粉”們來到瀘溪考察。

我們從書籍以及相關當事人的檔案、回憶中終于厘清了金庸來瀘溪前后經過，還原了一段塵封已久的歷史與故事。

1942年從初夏到隆冬，金庸穿越浙江、江西、廣東、廣西和湖南，飽經炮火洗禮與顛沛流離，在盤纏用盡之時，終于負笈抵達同學哥哥王金一開辦的瀘溪湖光農場。在這一時期，他讀書備考，開荒植桐，用心用情地讀深了一本充滿俠與義、愛與恨、善與惡的“社會大書”。直到1943年初夏，他離開瀘溪，前往重慶考試。

或許是與瀘溪的緣分未盡，1945年5月，金庸處于困苦之際，正遇上王金一來渝辦事。王金一盛情邀請金庸重返湖光農場創業，并許諾，只要開墾出來的土地種上油桐樹，有了收成，便送他出國深造。

對金庸來說，出國深造是夢一般的存在。他提出，要與同學余兆文同去，余的待遇與他一樣。王金一爽快答應了他的請求。金庸果敢重義，讓余兆文欽佩不已。他倆卷起鋪蓋就走，直到1946年6月才離開瀘溪。

瀘溪時光令金庸終生回味。湘西的奇山異水、湘西人浪漫且剛勇的天性，易孕育出仁俠精神。徜徉于沅水之畔、辛女巖下的金庸，看到過懸崖峭壁上的懸棺殘跡，牧樵晚歸的長嶺美景，巫儺面具的神秘恐怖，鐵柱鎖潭的絕世神跡；聽到過苗人放蠱的奇聞，險灘放排的故事，辛女癡情的傳說，高亢粗獷的辰河高腔……

后來，他在《民歌中的譏刺》一文中深情地回憶：“抗戰時我曾在湘西住過兩年，那地方就是沈從文《邊城》這部小說中翠翠的故鄉，當地漢人苗人沒一個不會唱歌，幾乎沒一個不是出口成歌的歌手，對于他們，唱歌就是言語的一部分。冬天的晚上，我和他們一齊圍著從地下挖起來的大樹根烤火，一面從火堆里撿起烤熱了的紅薯吃，一面聽他們你歌我和地唱著，我就用鉛筆一首首地記錄下來，一共記了厚厚三大冊，總數有一千余首。”

浸染于巫風儺韻里的湘西民族風情，感恩于身邊人物的純粹忠厚，金庸創作的《射雕英雄傳》《倚天屠龍記》《連城訣》《越女劍》小說中均有湘西瀘溪元素與印痕。2000年，金庸在一場演講中說：“我的小說里面，各位有沒有想到，最好的一個女人是湖南人，最好的一個男人也是湖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