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棵樹上的年輪，好在有堅強的生命力”

——紀念著名藝術家、共和國“最美奮斗者”周令釗　　

周令釗與周玲子。 周玲子 供圖　　

油畫《五四運動》。 周令釗 1951年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編者按

2023年1月4日，中央美術學院發表訃告，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中國著名藝術家、藝術教育家，中國藝術設計大師，中國壁畫運動開拓者之一，共和國“最美奮斗者”，中國文聯第十屆造型藝術成就獎獲得者，中共黨員周令釗先生于2023年1月3日15時06分在北京協和醫院安然離世，享年104歲。

從代表國家形象的莊嚴國徽，到新中國成長的青少年兒童時代記憶的少先隊隊旗、共青團團旗，到見證中華人民共和國走向富強的第二、三、四套人民幣……這些以國家名義發布、為國家代言的作品，都出自周令釗之手。他在新中國形象設計上作出了歷史性貢獻，被譽為“新中國設計第一人”。

“國家、人民養育了我一生，草木也會成為有用之材。在我這棵樹上的年輪，有過曲折、有過艱辛，好在有堅強的生命力。對藝術的認真、勤奮和嚴謹是我一生的習慣。我還要為美化國家、美化人民生活繼續工作。”周令釗說，他認為美術學習的目的是為人民服務，為社會服務。所以美術教學也應該走進社會，多接觸社會，多接觸人民。

懷念叔爺爺周令釗

周玲子

小時候，父親見我很喜歡畫畫，就跟我講要好好用功，將來可以請北京的大藝術家叔爺爺指導。叔爺爺是中央美術學院已離休的教授。

那時我才知道，叔爺爺繪制了開國大典天安門城樓的毛澤東主席像，畫出人民領袖的神采，迎接新中國的誕生。他還參加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會徽、少先隊隊旗的設計，主筆設計了共青團團旗、中國人民解放軍“八一勛章”“獨立自由勛章”“解放勛章”等，并擔任第二、三、四套人民幣票面整體美術設計，成為參與建構新中國國家視覺形象的主要藝術家之一。作為一名中共黨員，叔爺爺用嶄新的藝術形象為新中國塑造了一個又一個經典符號，一直自覺承擔著為黨、為國家、為人民設計和創作的崇高使命。從那時起，他成了我心中的一面旗幟，到北京請叔爺爺指導我的畫也成了我兒時的理想。

后來我慢慢長大，我給叔爺爺寫信，有時也寄畫給他看。他總會不厭其煩地回復我，一直鼓勵著我——“美好的愿望總會實現的”。

早些年也沒有手機，我在長沙讀大學時他回湖南還去學校找過我。我常陪他去南門口，看他14歲時在國貨公司做工時的八角亭。他說，他那時就能畫廣告、海報掙錢了。后來被他的老師汪支俊知道了，汪老師說，小小年紀要多學習，掙錢的事情不要急。于是，他去了武漢和上海學習。學習期間抗日戰爭爆發，他就和其他畫家一起去黃鶴樓下畫抗日宣傳壁畫，隨后和中共地下黨員陳國釗、孫偉等加入湖南省抗敵畫會，每個星期趕出一個宣傳畫展到各地巡回展出。后來國共合作時，國民政府成立由周恩來、郭沫若領導的政治部第三廳，他便隨宣傳隊進行宣傳與藝術創作的工作。

有時，叔爺爺還會講起當時怎么躲日本飛機轟炸，文夕大火時怎么逃生等等。他的故事總是很多，每次見面都要說說。看完了八角亭，我們就去火宮殿吃小吃或去楊裕興、甘長順嗦碗粉，有時還會去橘子洲走走，去靖港看看。這都是他小時候去過的地方。

平江是他每次回湖南必去住幾天的地方，那是他的出生地，有著許許多多的記憶。他常常會說到他的大哥——即我的祖父。我的祖父是他們這輩人中的老大，人稱“火車頭”，“他是兄弟中長得最帥的，是一個很有藝術天賦的人，寫得一手好字，二胡拉得棒。在我們幾兄弟中，他也是長得最標致的。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在上海體專上學時很是時髦，每次放假回來，他的行李箱是我最稀罕看的，里面西裝一件件筆挺筆挺掛著。那時候青年們休假時，常結伴到岳麓山游玩，從長沙城到岳麓山要乘船過湘江，船上女孩唱歌、男孩吹口琴，常有美女向他丟手絹。你祖母我叫她菊嫂子，長得清清秀秀的。”說完，叔爺爺就笑著看我幾眼：“看，他們的孫輩都長這么大了。”叔爺爺的家鄉情結很重，去年秋天他回來，還說等平江的老宅鶴壟屋建好了每年回來住一段時間才好。

他一輩子天南地北地跑，到哪里都說家鄉好。

再后來，我在中國藝術研究院學習，周末常到叔爺爺家去，坐在一起聊天吃飯，向他請教藝術創作的事情，有時也帶一些作品請他指導。每次他都很高興地說：“嗯，好！畫里有股動人的情緒，這很可貴。”后來，我在琉璃廠做展覽，他看到滿展廳我的作品更是歡喜，說我的畫里有流動的空氣、浪漫的色調和飛揚的思緒，囑咐我要這樣堅持畫下去。

湖南很多年輕的藝術家也常常去他家向他請教，特別是平江的幾個北漂藝術家，更是他家里的常客。他喜歡年輕人去他家，他總是不急不慢很平和地說說他藝術創作的體會與心得，并給一些可行的指導和建議。他對我們這些后輩總是那么的有耐心，幫助、提攜，并給予很多的鼓勵。

常常有人很敬佩他設計了那么多代表國家形象，如主持國徽、團徽、人民幣等等國家重大項目的設計，很了不起。他總是笑著說：“我有幸碰上。那是時代的使命，是黨和國家交給我的任務，是大家智慧的結晶。”

有朋友想托我買他的畫，他就不高興。他說，“我的畫是我創作出來的，是國家和人民的財富，不是用來買賣的。”2011年，在中國美術館他的個人畫展上，他把70余幅代表作品無償捐給了中國美術館收藏，后來又捐了些作品給湖南省平江檔案館和其他場館。他覺得生活可以簡樸，但是作品卻不能簡單。他從不去宣傳自己，他認為踏實做學問，內心安穩平靜，才能創作出深刻久遠的作品。

記得2019年秋天他回湖南，我也正好調到湖南美術館工作，我請他到美術館來指導，他看著家鄉有了這么專業大氣的美術館打心底里高興。我說，美術館想為您舉行一個百歲藝術展，他說：“我的作品能到這里展覽是我的榮幸哦。”

那次展覽，展出了他100多件作品和設計稿，是叔爺爺第一次回家鄉舉辦的比較全面的藝術展。他很高興能回到家鄉把自己的藝術作品給大家看。那年，我和爸爸還陪著他去岳麓山愛晚亭寫生，那天天氣很好，愛晚亭游人如織。他興致很高，一邊畫畫一邊講，他八九歲時也是在這里寫生。由于畫得好，很多人圍著看，有個過路人夸他“儼然一畫家”。

他很開心，回家問母親：“我知道畫家是畫得好的人，但‘儼然’是什么意思？”他母親說，那就是說你就像一個畫家呀！他很高興，這件事情記得一輩子，小時候的志向也就成了他一輩子的追求。他常和我說，創作要從傳統出發，注重對傳統文化精神的學習、理解與領悟，而且又要有時代氣息。要用獨特的視角來關注社會、表現生活。他說，現在正值國泰民安、社會發展、民族興旺。你年紀輕輕，就可以從事自己喜愛的繪畫事業，所以要潛心往藝術高峰上攀登，創作出好作品，踏踏實實地干好工作，為社會和人民做出貢獻。

去年10月，叔爺爺又回到家鄉。長沙、岳陽、平江都去了。他很高興，說家鄉變化真大，路修得好風景也美，真是越來越好了。我說，12月我將辦個畫展，他聽了后說：“現在藝術的發展和我年輕的時候已經大不相同，各種新材料讓人眼花繚亂。但我想，藝術的本質不會變。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或是將來，從事藝術創作的人要把時代帶給他的感受和思考用自己的語言表達出來。”這是他一直教導我的。這些年我也受他感染，更能在藝術創作上用心下功夫。

叔爺爺是個樸實平和的人。他從舊社會走過來，少吃少穿的苦日子都經歷了，一件衣服穿幾十年那是常有的事。有時，我笑他的衣服都破了，他說：“磨破一點邊不要緊，衣服能穿就可以一直穿下去。”叔爺爺的房子也不大，家里有個10多平方米的畫畫的地方，他就覺得很是滿足。好多年來，他每天都畫畫。他說，拿起畫筆，心里就很愉快。

叔爺爺對藝術的追求總是沒有停歇。他潛心研究民族民間藝術遺產，博采眾長，創新出具有獨特民族審美意境的現代畫風，在美術界產生了廣泛影響。他的郵票設計、海報設計以及參加主持的國家重大項目設計，為藝術服務國家和社會作出了卓越的貢獻。他致力壁畫藝術的復興，作為央美壁畫系的老教授從20世紀50年代創作的《世界人民大團結》，到改革開放之初創作的《白云黃鶴》等眾多壁畫作品，都是中國壁畫藝術在新的民族藝術風格探索方向上的代表作。他無私奉獻，熱愛藝術、熱愛國家的高尚品格也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美術人。他對所有人都是那么的謙和、親切，對我們這些后輩總是那么的有耐心，對家鄉總是那么的飽含深情……

睿智、充實、長壽的叔爺爺，是我們永遠的驕傲。

（作者為湖南美術館副館長，湖南美術家協會副主席。）

周令釗年譜

●1919年5月2日，周令釗出生于湖南省平江縣。母親是美術教員，父親善書法金石。

●1932年，入學長沙華中美術專科學校。

●1935年，插班入武昌藝專三年級，師從唐一禾、高莊等先生。

●1936年，去上海華東照相制版印刷公司學習制版，印刷。

●1938年，進入武漢政治部第三廳美術科工作，創作抗日漫畫、木刻、宣傳畫等。參加黃鶴樓大型壁畫《全民抗戰》的繪制。

●1942年，在柳州參加抗敵演劇隊第五隊。

●1944年，與馮法祀、特偉隨抗敵演劇五隊去芒市前線的滇緬邊境戰地寫生。

●1945年，隨抗敵演劇五隊赴緬慰問中國遠征軍。

●1947年，赴上海任上海育才學校美術組教師，參加反饑餓反內戰的宣傳活動。

●1948年，任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講師，在圖案科教授速寫、水彩和商業廣告等課程，參加迎接解放的木刻宣傳畫起稿工作。

●1949年7月，新政協籌備會指定張仃、周令釗設計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會徽圖案。

●1949年9月，與夫人陳若菊一起繪制開國大典時天安門城樓懸掛的巨幅毛澤東主席像。

●1949年12月，加入中國共產黨。

●1950年，參加設計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少先隊隊旗，主筆共青團團旗等重大國家設計任務。參加第二套人民幣設計工作（1950年－1980年代，擔任新中國成立后第二、三、四套人民幣票面的總體美術設計）。從1950年起，擔任天安門“五一”勞動節和“十一”國慶節游行隊伍中儀仗隊及文藝大軍的總體美術設計，直至1967年（1966年除外）。

●1951年，為中國革命博物館創作歷史油畫《五四運動》，現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

●1954年，任中國郵電部郵票設計美術顧問。

●1955年，設計中國人民解放軍八一勛章、獨立自由勛章和解放勛章。

●1958年，開始設計第三套人民幣。

●1959年，設計紀念郵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周年》第四組，參與第一組、第三組的設計；主筆設計重彩壁畫《世界人民大團結》。任民族文化宮建筑裝飾設計組組長。

●1965年，擔任第二屆全運會大型團體操《革命贊歌》背景總體設計，任設計組組長。

●1978年，任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壁畫小組教授，主講壁畫設計課程。

●1979年，為設計第四套人民幣赴貴州及云南考察。任第三屆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

●1982年，設計壬戌狗年郵票。

●1985年，為武漢黃鶴樓制作大型陶瓷壁畫《白云黃鶴》。

●1988年，為全國最早的主題公園“深圳錦繡中華”作平面整體設計。

●1990年，被聘為第十一屆亞運會藝術顧問。

●1999年，獲中國人民銀行人民幣二、三、四套設計突出貢獻榮譽證書。

●2011年，在中國美術館舉辦“周令釗藝術展”，向國家捐贈作品77幅，由中國美術館收藏。

●2012年，獲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造型表演創作研究基金理事會頒發的第十屆造型表演藝術成就獎。

●2019年，新中國成立70周年之際，獲“最美奮斗者”稱號。中央美術學院主辦“為新中國造型：周令釗先生百歲藝術展”，《周令釗》畫冊（設計卷1卷，繪畫卷2卷）同期出版。

●2022年9月，回到家鄉湖南平江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