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宗北樓。 廖學群 攝
秀美的北湖風光。 歐飛翔 攝
王瓊華
北湖,韓愈的北湖。
韓愈或許自己鬧不明白,匆匆一輩子,竟然六過郴州。最大收獲,他與當地百泉之湖——北湖結了緣。
水中央也因他多了一座叉魚亭。
那是時任郴州刺史的李伯康特意跟韓愈蓋的。他得知,韓愈及張署又要途經郴州,即匆匆找來幾名工匠,比劃一番,在北湖湖心島上蓋一座能飲酒、品茶、作詩誦詞的亭子。
一個原則:不俗!
還有點郴州味道。
韓愈與張署抵郴這日,李伯康即在亭中設宴接風。韓愈一進亭子,驚喜地:林中小城竟有這般情趣的地方!
李伯康即答:不就是想留你多住幾天?
也就說了一個由來。
韓愈趕緊行禮,連稱慚愧。他看到亭內除了酒菜,還有一把魚叉靠在旁邊,頓時興奮。剛才坐船前往湖心島時,韓愈已經瞭望到了北湖一派好景,夕陽光照在波光細細的湖面上,像給水面鋪上了一層閃閃發光的碎銀,又像被揉皺了的綠緞。接著發現,許多白點在水中閃爍,那宛若夏夜晴空中點綴的繁星,原來是些魚兒在戲水。他一番贊嘆,又讓船在湖中劃了幾圈,直到夜色降臨,才登上湖心島。這時,韓愈的手癢了,提起酒壺吸了幾大口,然后抓起魚叉,叫道:
看我叉魚去!
李伯康一笑。當晚,他就是特意邀請韓愈和張署參加北湖夏夜叉魚活動。這也是獨屬郴州的一項民間習俗。
韓愈手握魚叉,從亭中鉆出來時,當即被眼前一幕突如其來的夜景驚呆了。
原來,湖面已經被火光照得通明透亮,如白晝一樣。在喧鬧聲中,漁民一邊點燈劃船,一邊高舉魚叉追魚、叉魚。月色下,叉魚人手起叉落,水花四濺。滿湖的魚兒都在跳躍。韓愈是北方人,平生從未見過如此新奇的夜間水上勞作,頗受刺激。
那一晚上,韓愈叉了幾條魚,史書上真沒記載。但他當晚留下了一首膾炙人口的詩歌,即《叉魚招張功曹》:
“叉魚春岸闊,此興在中宵。
大炬燃如晝,長船縛似橋。
深窺沙可數,靜搒水無搖。
刃下那能脫?波間或自跳。
……”
這首詩猶如一篇情趣小品,韓愈著力描述北湖魚美如錦,叉魚人手快如電,魚在火光與水波間游蕩靈動,叉魚人在魚兒與水影間往來捕捉,相映生輝,趣味十足。這叉魚的夏夜,也讓他得到許多滿足。看到叉魚小船盡興而歸,船影在夜色中遠去,湖面又重歸平靜時,韓愈不禁吁道:“膾成思我友,觀樂憶吾僚。自可捐憂累,何須強問鸮?”他期待與友人分享叉魚之樂的同時,也得到觸悟。是啊,人間快樂千萬種,何必執意于仕途的得失呢?
小亭因此詩得名:叉魚亭。
韓愈與李伯康私交怎么如此之深呢?
還得往前說兩年。
貞元十九年,韓愈、張署一同被貶,結伴南下赴任。其中韓愈從監察御史貶為廣東連州陽山縣令。同為監察御史的張署(又稱張功曹)則貶為離陽山縣不遠的臨武縣令。途經郴州時,兩人與郴州刺史李伯康結識。韓愈與李伯康年齡相差甚遠,但李伯康對韓愈的文學造詣極其欣賞,并不因對方是戴罪之人而怠慢。韓愈即與他結為忘年至交。
之后,兩人時見詩文唱和。
永貞元年,多事之秋。短短一年間,大唐換了兩位皇帝。韓愈、張署遇赦北歸,湖南觀察使楊憑卻故意阻撓,兩人只得留滯郴州待命。結果一待三個多月。有了李伯康熱情款待,這六七十天,或許是韓愈一生中最為清閑自在的時光,與友人一道游山玩水、酬唱吟詩、叉魚騎馬,也成就了韓愈與友人一段載入史冊的文壇佳話。這期間,他八九次游賞北湖,插柳植竹,甚至戴青箬笠,披綠蓑衣,垂釣幾個時辰,又與張署在湖邊小店連吃兩碗魚粉,得知魚剛從北湖撈上來的,即贊:鮮美之氣漫延迂回,縈繞鼻端。吃貨!看到店主的小女兒正在習字,韓愈伸頭一探,當即驚訝。滿紙皆是鐘繇之韻,勢巧形密,勝于自運。聽到大咖這般點贊,女孩雙頰流霞。在韓愈誦念聲中,女孩將《叉魚招張功曹》抄錄下來。看到女孩一手好字,韓愈欣然提筆題跋。據說女孩約韓愈第二日再來吃粉,她要親手煮一鍋魚湯。韓愈也常與當地文人在湖邊雅集,留下不少花絮。賞玩之余,韓愈還寫下十幾章贊美郴州的詩文。在北湖一側的驛站,韓愈更是完成了其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五原》。用一句話來概括:在郴州,韓愈收獲滿滿。
韓愈心里很感激李伯康。
因為一個人,愛上一座城。
他便寫下一首《郴州祈雨》。
“乞雨女郎魂,炰羞潔且繁。
廟開鼯鼠叫,神降越巫言。
旱氣期銷蕩,陰官想駿奔。
行看五馬入,蕭颯已隨軒。”
詩歌前四句描寫祈雨場景:端莊高貴的女神像,豐富潔凈的供奉品,廟立山間,蝙蝠環繞,充滿了神秘的氣氛。而巫師突然鬼神附體,喃喃不絕,又似半幻半真。后四句寫詩人對神靈感驗的想象:雨神疾馳,旱氣頓消,烏云翻滾,大雨傾盆……看上去它是一場神圣的宗教活動,其實是在展現充滿神秘色彩的巫鬼文化。眾人祈雨,就是尋求大家共同戰勝旱災的信念與凝聚力。
捧到這頁詩文一讀,李伯康頗感意外。
李伯康曉得,韓愈屬于當朝尊儒復古的中流砥柱,一員反佛排道的健將。可當見郴州發生旱災時,這人卻與郴州官民一起向神靈求雨。《郴州祈雨》算是韓愈一件“奇葩”之作,也說明他是一個感情純樸、心地善良的人。抑或郴州百姓的深情厚意,讓其得到不少溫馨,又溢于言表,所以背離自己堅持多年的原則,入鄉隨俗,急民之所急,與郴人一起面對北湖禱告。
韓愈也是借這詩祈愿好友這官做得風調雨順。
惺惺相惜唄。
民間有傳說,祈雨的晚上,一個響雷忽地落到北湖,接著傾盆大雨。韓愈順著北湖湖堤跑進雨中大呼:快哉?快哉!哪怕李伯康把傘遞來,也被他一手擋去。
離開郴州的那天清晨,韓愈特意來北湖邊逛了一圈,幾口深呼吸后,才與北湖抱拳告揖。
韓愈離世后,郴人即在當年他作揖辭別的湖邊蓋了一座韓文公祠。這也證明,韓愈當時在郴州圈粉眾多。眼前韓文公祠以及北樓皆是修復所得。足見郴人一直沒割舍對他的念想。
這日傍晚,我又一次走進韓文公祠。
四側墻壁,被燈光照射得金黃,又將光芒斜射,透過鏤空的雕花形成天然剪影,紅燈籠在微風中輕輕地搖曳,精致的嵌瓷紋飾屋脊,典雅而又古樸,自成一道亮麗的風景。
祠內有韓愈塑像。
即便是一座泥塑之像,韓愈這位文壇巨匠的身上,也散發出那種與生俱來的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內不愧心之氣息。作為朝謁者的我,這時又默誦起蘇子曾為韓愈說過的一段話:
“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歸于正,蓋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
塑像上端懸有“百代文宗”匾額;“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一語也被先生挑定以楹聯的形式掛在兩側,讓人肅然起敬。
背靠韓文公祠的是北樓。
這座低調的古時名樓,系唐代李曄所建。與韓愈同時代的柳宗元曾游北湖,留有《和楊尚書(于陵)郴州追和故李中書(吉甫)夏日登北樓十韻之作》一詩為證。
淵源也很深。
張九齡、王昌齡、劉長卿、秦觀、劉禹錫等文學名角途經郴州時,一一登上臨湖北樓。湖上景觀,樓中氣息,地域風情,哪會不讓他們有感而發?
有佳句不請自來!
后來,文人們登上北樓,更多是在唏噓之中追憶韓愈。這其中包括李吉甫、周敦頤、羅隱等高士。他們閑眺窗外,感慨萬千,不僅讓北樓深深打上了韓愈的烙印,與韓文公祠、叉魚亭相得益彰,還競相撰寫“叉魚詩”。
文章知己,隔世比鄰。
繕寫著白云卷舒水韻清奇的一頁頁日子,也賦予了北湖印證古韻的風骨。
如今,北樓掛有三副楹聯,皆是重新結緣而得。“子到同吟仙井橘;公余趁賞北湖蓮。”此聯妙用了兩個郴州典故,即“橘井泉香”與“愛蓮說”。“千古澄清涵玉鏡;一泓漂渺浸冰壺。”“玉鏡”“冰壺”為此聯的聯眼。古時皆將玉鏡指喻明月,冰壺,一盞盛冰的玉壺,含有潔白寓意。“問月須知天上有;觀瀾卻笑水中皆。”“觀瀾”一詞源于《孟子·盡心上》中的“觀水有術,必觀其瀾”,寓意盡心知命。可見,這北樓今日仍有一股與韓愈神融氣泰的意蘊。
聽到我這般理解,說不定九霄云外的韓文公也會打上一個響亮的噴嚏。
離開北樓,返至韓文公祠牌坊前的醒心亭觀泉。
這古亭小巧,不失雅致。
“醒心亭下水涵天,吏部風流三百年。”或是先生那日靈光一閃,取其“醒心”兩字作為新筑之亭的名稱,也讓亭邊四季不斷的泉水多了些靈氣。這句子本來就是晚唐羅隱寫給韓愈的。羅隱也算有個性,十舉進士不第,索性改名稱“隱”。那年,他應郴籍名相劉瞻之子劉贊之邀,來到郴州,第一站即是探訪北樓,便有了緬懷韓愈的詩句。閑時翻書,我又發現“醒心”一詞也在韓愈《北湖·奉和虢州劉給事使君三堂新題二十一詠》詩中出現過:“聞說游湖棹,尋常到此回。應留醒心處,準擬醉時來。”這詩來得有點小背景。唐虢州刺史劉伯芻蓋一新莊園,園中小景皆以天下名勝命名,知韓愈喜愛郴州北湖,便將小池塘取名“北湖”,并求詩于韓愈。韓愈該是被藏于記憶深處的北湖觸動神經,詩性大發,當即寫北湖一詩奉和。
友人稱,文公這首詩寫得有點“小資”。
或許,韓愈把他最性情、最率真的詩意全給了北湖。正是他心醉水中月影,口誦麗辭雅句,才凝成了這一湖波光月色。北湖風物勝西湖,良夜游觀景更殊,此般勝境既是天之饋贈,也拜韓愈賦予,所以自古有了“郴之勝在北湖,湖之重在韓公”一說。
北湖早已成了城市中央的湖島花園。而今夜北湖水月,它又添了幾多風情。絢麗的水幕光影秀迸射點點的星光,照應著言笑晏晏的游人。星空之下,小提琴旋律響起,浪漫的時光驀然而至。水洲之上,優雅的古典舞表演,叫人流連忘返。這時,湖面深處悠然飄出幾艘游廊畫舫,伴有陣陣昆曲。傍湖的書香青蔥屋,一場讀書分享會正在進行。在叉魚亭,在韓文公祠,在北樓,人們駐足品賞詩文與楹聯,這一刻的北湖之水韻味萬千……
如是看到這人間新景象,韓愈又會有何感想呢?
剛游過叉魚亭和韓文公祠,再看這滿湖夜景,北京來的一位主編則在跟我感嘆:“明白了,郴州人身上那股文氣怎么來的?!”
他找到了答案:
韓愈的北湖,郴州的文脈!
Copyright © 2017 m.haoxunlei.com 湖南政研網 湘ICP備18001534號 版權所有
主辦單位:中共湖南省委政策研究室 承辦單位:中共湖南省委政策研究室辦公室、政策研究事務中心 技術支撐: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