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孝通經典作品集》。
費孝通在江村。
費孝通。
編者按
費孝通作為20世紀中國享有國際盛譽的社會學大師,是中國社會學、人類學、民族學的重要奠基人之一。他一生用筆行走,出版的著作多達81種。
近期,湖南人民出版社的《費孝通經典作品集》出版面世,并聯合北京領讀文化、長沙十二時辰書店,舉行了費孝通著作封面展。
今天,閱讀費孝通的作品,依然能感受他的宏闊視野和歷史預見力。對當下,仍有借鑒意義。本文為費孝通弟子,中國人民大學社會與人口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人類學研究所所長趙旭東為《費孝通經典作品集》所作序言,原文有刪節。
趙旭東
在有著書寫能力的文人傳統中,有獨特的文人紀念的方式。
我一直是將老師費孝通首先看成一位中國文化傳統中的能書寫的文人,其次才是一位做研究的學者,最后則可謂是一位真正有著基層社會關注的社會活動家。他的思考來自他四面八方“行行重行行”的行走,而他思想的精髓則見之于他一篇篇的文字書寫。
對于費孝通先生誕辰一百一十一周年的紀念,我們實際上很早就在籌劃著,包括一直在編著的先生年譜長編。這中間我曾經嘗試著和出版社的朋友進行溝通,并一起詳細討論了出版這套文存的初衷、構想和規劃,沒想到一拍即合。大家合作,從選書到選版本,前后一年左右的時間,最后選定了八種十二卷,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這些專門為著紀念而選出來的文字,在費孝通一生的作品總目中,既有很著名的、有代表性的著作,比如《鄉土中國》《江村經濟》《生育制度》以及《鄉土重建》,也有那些似乎不那么著名的,或者不那么具有特別代表性的,比如說《美國與美國人》《重訪英倫》《社會調查自白》以及雜寫五種的《雜寫甲集》《雜寫乙集》《雜寫丙集》《雜寫丁集》和《雜寫戊集》。將這些編訂成一套文存,最為樸素的初衷就是,試圖以此作為對這樣一位一生以“一介書生”自居的世紀文人的獨特的紀念。
費孝通有生之年所寫下來的這每一個字,都代表了費孝通思想的某一個方面,可謂是他完整人生的一部分,也是人們可以借之去洞悉費孝通思想的根本。
1.費孝通的思想
費孝通的思想實際上真正標定了一個時代的存在,并無形之中映射出來那個時代人的一種精神氣質。他用一種人類學的田野工作、社會學的實地調查以及民族學的跨文化比較研究,進一步充實了他對于個人、社會與文化思想的理解。
他一生的書寫,真正完整地體現出了中國文人傳統之中獨有的文以載道的“公器”觀念。他文字的魅力,恰在于最為真切直接地去關注現實中國本身的實際存在樣貌。他從來沒有以學問的深奧來將自己隔離于大眾群體的生活現實之外,而是從始至終都在強調基層精英與大眾生活之間的無距離的溝通聯系,因此才會有他的“從實求知”以及“志在富民”觀念的提出。
他的觀察視角是源自鄉土又回歸于鄉土的。而且,費孝通對于“土”的理解極為獨特。這種理解與費孝通的博士論文指導老師、英國人類學的功能派大師馬林諾夫斯基的思想一脈相承,也即真正把“土”或“土地”以及依賴于此而形成的生活方式看成一種基本的社會形態。這種形態的根本就是土地和基層社會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這中間,土地是作為一種生活的媒介和根基而存在著的,也就是在鄉土觀念中的個人、土地以及社會這三者,它們必然是相互綁定并勾連在一起的,彼此間是無法分離,也不可以各自獨立存在的。
從作為其第一本專著的博士論文《江村經濟》,到后來名冠天下的《鄉土中國》一書的出版,這個階段,可謂是費孝通思想成長的關鍵期。這同時也可以看成其思想歷程中的第一次大覺醒,是西學遭遇到中國現實社會的一次真正自覺、自求和自知的本土性轉化。很顯然,這樣的一次覺醒,對費孝通自己的學術歷程,乃至學術思想的形成而言,都是至關重要的,他因此回歸到了中國傳統文人的筆記性隨筆的書寫之中,即不再在西方嚴格學科規范下受到各種條條框框約束的一種自由體的寫作。
2.費孝通的書寫
費孝通的基本寫作模式往往是隨手寫下來的文字先成為篇,然后將篇編訂成書,并且是持續地書寫,筆耕不止,甚至有著“文章不過夜”的習慣,這種習慣差不多一直保持到其晚年的最后歲月。
今天我們所提出來的“費孝通思想”,便是由他留下來的一篇篇的文字所體現出來的,其思想的閃光之處,都體現在由其筆端所書寫下來的成篇、成章以及成書的文字之中。他從來都不會拘泥于文字書寫形式本身,而是盡可能地讓一種思想自然而然地伴隨著一種文字和思想間的聯想而起伏波動、延綿不絕。
他在文字書寫上的率性以及對文字表達本身的樸素追求,無形之中也成就了《鄉土中國》一書的出版。即便在七十多年后的今天讀來,這本書的文字及其內容的韻味依舊余音繞梁,三日不絕。此書一版又一版地重印,一次又一次地吸引新一代人的閱讀目光就是一個證明。
在這里,我們深切地體會到,這本書本身所具有的一種近乎不朽的生命力。除此之外,《鄉土中國》還有一個特征,那就是一個人隨時可以去讀,沒有那么多看似高深抽象的前設以及掉書袋一般繞彎子的煩瑣文獻考訂,而是以文字書寫直接面對現實中存在的中國本身,即一種鄉土中國的存在及其變遷和轉型,由此啟發更多學者的思考。
3.費孝通的異域行走
費孝通前后兩次去過美國,其中一次居留長達一年之久,他后來為此寫下了《美國與美國人》一書。費孝通以一種人類學所訓練出來的獨有目光去審視這個年輕卻也一樣文脈悠久的國度。他以美國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的《美國人的性格》一書作為藍本,先去闡述性地嘗試理解所謂紙上田野中的美國以及美國人究竟會有怎樣的一副形貌,隨后他也啟用了自己作為一名到訪美利堅的中國人類學家的獨特慧眼,去審視美國以及美國的社會與文化,并由此而看出了一個基于基督教傳統的移民國家的文化與基于儒家思想的傳統國家實際的文化區別究竟在何處。
美國之行給費孝通留下了深刻印象,這種“深刻”首先是對于他自己的思考而言的。在這次行走中,他很敏銳地覺察到了現代世界對于“舊的世界”不留任何疑慮地要加以徹底鏟除的那種文化上的果敢和無所畏懼,由此得到了所謂東西方文化之間的既有差異。
至于英國,是費孝通最初要去看世界的出洋留學之地,后來他又再次到訪,為此寫了《重訪英倫》。
盡管他不會隨意地用“民族志”這樣的大概念去統攝他對異域世界的觀察和思考,但他的觀察和思考,正如其對中國母文化的觀察和思考那樣,是敏銳而深邃的。而今天這樣一本書的價值,應該將其看成早期中國人類學家了解西方異文化的一次初步涉足之旅,是對當下的中國海外民族志而言的一種早期游記式的書寫模式。
4.雜寫的自由
費孝通的一生都有隨時寫雜文的習慣,到了晚年,隨著其到處行走的頻繁和時間周期的加快,這種習慣也就更為突出了。這直接表現在雜寫文字的書寫上,體現了一種雜寫的自由,同時也體現了費孝通自己對于文字書寫的態度。
我們都很喜歡費孝通所寫的這些邊邊角角的、不被歸類、不易歸類,也不被太多人看重和詮釋理解的小品文字。恰在其中,我們又清楚地看到了一個中國文人學者的生活以及跟他的職業融為一體的情趣和樂趣。
在這方面,費孝通是將所謂學術性的“大文章”和更具消遣性與適合大眾胃口的雜文小品放在一起去書寫的,可以說大文章和小品、雜寫這兩駕馬車是齊頭并進的。因此,在費孝通七十幾歲的這一段時間里,一方面是在寫《民族與社會》這樣的大文章,同時也在寫《訪美掠影》這樣的雜文小品。同樣的,在出版《從事社會學五十年》的同時,也在寫《雜寫甲集》;在寫《社會學的探索》的同時,亦有《雜寫乙集》的出版。這種寫作的節奏和做法一直持續到其晚年的最后歲月。
這顯然就是一個中國文人真正的整全性樣貌的生活。這種生活是隨時隨地的有感而發,觀察的材料隨手拈來,且不會拘泥于某種行文的格式或體例。這是一種在行文之中見思想的思考路徑,而一種有思考的思想,又必是以文字媒介呈現出來的。文字和思想顯然是形影不離的。盡管他沒有每天都去寫日記的習慣,但很顯然的,他的每一本雜寫集以及出版的各種論文集,又何嘗不是他的學術生活精致版的一篇篇日記的積累和呈現呢?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所概括出“文字不下鄉”的高高在上、陽春白雪的功用。而民間大眾更在乎文字的實用價值,因此,大眾文字的書寫必然會跟生活的實用之間有著一種最為緊密的聯系。
五四運動之后的學者試圖在上述這兩者之間做一種盡其所能地拉近距離的溝通性努力,并在這兩者之間真正搭建起一座可以聯通彼此的橋梁。這途徑和做法之一便是用白話文來代替文言文,而其次便是以簡化字來代替難寫難認的繁體字,這使得大眾識字率開始有了明顯上升,文人傳統和大眾文化之間的距離才日益縮小。
費孝通自己是很樂于成為這種能夠真正縮小傳統文人士大夫群體和最廣泛的大眾生活之間差距的擔當者和實踐者的,他也用明白易懂的文字證明了這一點。即便是在學術研究的圈子之外,他的文字也有著磁石一般的力量吸引更廣大讀者去閱讀。同時,他行文直白,從不刻意去繞彎子。在這一點上,社會文化的事情雖然復雜,但一落到費孝通的筆下,文字便極為清楚明白。
這種書寫狀態的修煉,顯然跟他手不離筆的習慣是不可分割的。他顯然并不持學界中書寫矜持派的那種沉默是金的姿態,而是一種真正表達派的不吐不快。雖為此可能會如古訓所謂“言多必失”而付出人生起伏不定的代價,但從自我思想的自由表達的意義上說,他又無疑是功德圓滿的。他顯然實現了獨立思考的并與他所生活的時代同呼吸共命運的自然而不做作的表達,他的書寫風格,也體現了他們那一代人對于所謂書寫以及知識傳播價值的思考和實際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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