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中國山鄉的精神傳承
——周立波故里行
清溪村村貌。清溪村供圖
編者按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文藝的一切創新,歸根到底都直接或間接來源于人民。”“文藝創作方法有一百條、一千條,但最根本、最關鍵、最牢靠的辦法是扎根人民、扎根生活。”
周立波是老一代作家中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代表。第十一次全國文代會召開前夕,我們重訪周立波故里,推出此文,以饗讀者。
楊又華 劉瀚潞 邢玲
引子
時值冬季,小雪節氣過后,瀟湘大地暖陽浪漫,秋意尚濃。
我們一行人從長沙出發,前往益陽市高新區謝林港鎮清溪村。這里是現代著名作家周立波的出生地,也是他的長篇小說《山鄉巨變》的創作背景地。
67年前,也是一個秋冬時節,周立波回到闊別多年的家鄉。此時的中國大地上,一場浩浩湯湯的農業合作化運動正在開展,它將重構共和國的經濟基礎和人們的思想觀念,催生出古老山鄉的巨變。近十年里,周立波深扎故鄉,參與著、見證著、記錄著這場變革,寫下了《山鄉巨變》等文藝作品。
如今,新時代山鄉巨變的鼓角已然奏響,又一幅山鄉巨變的長卷正徐徐展開。我們走進周立波的故里,尋訪他留下的足跡,探尋今人書寫的故事,感受兩次巨變下一個中國山鄉的精神傳承。
印象廣場·入鄉
距離益陽中心城區十來公里的清溪村,坐落于連綿不斷的丘陵間。不遠處,志溪河北入資江,奔向煙波浩渺的洞庭湖。
初冬的早晨,風和日暖。空中升騰起濕潤的云霧。漫山漫嶺,滿目青翠,溫柔的陽光給萬物纏上一層淡金色的柔紗。低矮叢生的草團里,朝露星星點點。
印象廣場上,中軸北側,一座長29.98米、高9.98米的“喜慶豐收”群雕巍峨佇立,好似一本翻飛的書卷,又像一只展翅的鳳凰。
“那是誰?”一個孩童指著雕像正中心,一位戴著方框眼鏡、卷著褲腿坐著的人問道。
“那是周立波!”雕像中,水牛憨厚,黃狗調皮,蓮蓬蓮藕裝滿籮筐。周立波背靠著青山綠水,坐在田間地頭,一手擁著孩子,一手握著鋼筆,臉上滿是笑容。他的身邊,圍坐著抽著長煙桿的老農、靠著扁擔的青年、握著紅纓槍的民兵、神采飛揚的勞動婦女,眾人聚在一起“奮啪啪”(益陽方言里聊天的意思)。
這是當地人心中最熟悉的周立波的形象,也是來到清溪村的游客們對周立波的第一印象。
1954年秋冬,46歲的周立波風塵仆仆,從北京回到老家益陽。
此時的他,已當選為全國第一屆人大代表,創作的小說《暴風驟雨》已獲得斯大林文學獎。盡管如此,他卻沒有一點大作家的調子。
“那天,市委辦公室通知我開會。一進門,市委書記就指著一位留短發、戴眼鏡、穿著樸素、身材魁梧的人,問我認識嗎?”
周立波的堂弟、時任益陽縣互助合作委員會主任周萼梅,回憶起當年見到周立波時的情景。
“我是周立波,你的鳳翔哥啊!”一口濃重的益陽方言,一句熱情的回應,周立波瞬間就與周萼梅親近熟悉起來。
回到故鄉的第二天,周立波立馬讓堂弟給他講講益陽農業合作化的進展情況。當晚,兩人聊到深夜才入睡。
微風拂動的秋山里,潔白的山茶花,雜著紅葉,斑斕地掩映在青松林里。資江的水悄悄落下,平靜的河水清得發綠。一只橫河筏子上,周立波、周萼梅等人,已備好物資準備下鄉。他們從資江過河,經黃泥湖沿志溪河而上,抵達清溪鄉最先建立的石嶺村初級農業社。
在這里,石嶺村初級農業社社長朱雨生向眾人講起農業社的情況。一場座談會后,周立波等人又走訪了幾位入社和未入社的農戶。
此后的四個月里,在謝林港區姚家灣村、高橋村、楠木塘村、中山村等地,人們時常能看見周立波的身影。在鄧石橋鄉政府的一間一面沒有墻壁的空蕩蕩的大廳里,周立波的床鋪也成了開會時人們最喜歡的“軟席”。
“如今湖南農村只吃兩頓”“農民都是把雜糧摻在大米里吃”“好多農民喂不起豬、雞、鴨”……1955年2月21日,周立波在一封遞給劉少奇的書信中,講述了他在益陽農村四個月里所目睹的糧食問題。
為了提高農業效益,出產更多糧食,積攢更多資金,廣袤的中國農村土地上,一場農業合作化運動正在開展,周立波心里的創作種子也在生長。
日頭越升越高,印象廣場上,游人如織。
人們一路歡聲笑語,一會兒在戲臺水榭前伴著亭亭美人蕉、點點綠荷拍照留影,一會兒在刻著“紅桃花色”等益陽方言的文化墻前駐足念叨,一會兒在清溪市集上擺動圍觀著風車、石磨盤等傳統農具。
廣場西北角,一眼水井旁,一座雕像刻畫了《山鄉巨變》開篇中,女干部鄧秀梅初次入鄉,向鄉親盛淑君詢問清溪鄉方向的場景。
“盛淑君”抬起手,指著遠處的山邊。
不少人便循著她指引的方向,入鄉而去。
他們中,有清溪村的客人朋友,有清溪村的返鄉、入鄉建設者,還有《山鄉巨變》的讀者和周立波精神的追隨者。
清溪畫廊·建社與建設
沿著木棧道往前走,穿過一叢叢一簇簇、迎風搖曳的蘆葦,便踩在了清溪村松軟的草地上了。空氣中到處散發著青草、泥土混合的氣味,清新沁人。
湛藍的天空上,幾絲淡淡的云彩自由自在地飄著。飛機偶爾掠過,拉出一條條整整齊齊的航跡云,隨即又被風吹得柔漫。“嗡——”地一聲,火車來了。拉著物資的貨運火車、載著旅客的綠皮火車和城際列車,時常在石長鐵路上呼嘯而過。鐵路橋墩上、清溪大道旁、木質長廊兩側,200多幅連環畫、地雕、浮雕,描繪著《山鄉巨變》里的情節,展現著清溪鄉的建社故事。
這些故事,是周立波深入農村、扎根土地的采訪所得,也是他親身參與農業合作化運動進程中的真實寫照。
1955年9月,深秋時節,山嶺里桂子飄香。
在創作反映湖南農業合作化運動的短篇小說《蓋滿爹》后,周立波再次回到故鄉益陽。
“光走馬看花,得到一些表面的印象,是不能寫小說的。”這一次,周立波決心深入扎根,更直接地參與農業合作化運動中。
他帶來了妻子林藍和年幼的女兒,在竹山灣村一座帶小閣樓的木板房里,安下了家。
安家之后,他立即到大海塘鄉參加建社工作,擔任了鄉互助合作委員會副主任。
然而,建社工作可不比寫小說輕松!
當時,大海塘鄉的一個偏僻的山村——旦家村,正在辦初級農業合作社。村里的富裕戶較多。對于入社,農民群眾有各種各樣的想法,有的積極主動,有的猶疑觀望。
為了建社工作,周立波和鄉互助合作委員會主任陳桂香,在鄉政府所在的葛彬公祠堂的木板房里開了一個鋪。每天起早貪黑,冒著隆冬的風雨和嚴寒,走村串戶,和群眾同吃同勞動,打成一片,細致深入了解了農民們對合作化的態度;組織、參加會議,同大家一道學習有關政策,調動農民群眾積極入社。
一個多月的緊張工作后,初級社辦起來了。周立波將它取名為“鳳鶴社”。
正值辦社的高潮時,幾封從北京發來的電報,卻不斷催促著周立波回京。原來,是中國文聯通知周立波去德國訪問。因辦社事忙,周立波發了幾次電報請假,都被駁回。無奈之下,周立波只好出發赴德國。
同行的作家巴金曾回憶,一路上,周立波一會兒后悔,一會兒抱怨,對辦社念念不忘,歸心似箭。
十來天后,周立波迅速結束出國任務,回到益陽,又火速加入合豐初級農業社轉高級農業社的建社工作。
高級社成立后,人們正月都不再“吃春酒,走人家,打花鼓和攤牌九”,年輕的男女們情緒高漲,個個摩拳擦掌,準備春耕。
時間推至2008年,清溪村里,也有一群人摩拳擦掌,準備大干一場!一場新時代的山鄉巨變,正由眾人聚力書寫。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在周邊十幾個村莊里,清溪村的經濟實力排名墊底。一輛獨輪板車,是人們趕集的交通工具。一列窄軌貨運小火車,曾是人們出行的“順風車”。
2008年以來,清溪邁開了“巨變”的步子。立足作家與作品、田園與民俗、傳統與現代相融的鄉村旅游特色,清溪村打造了以“綠色”“紅色”“古色”為主題的清溪文化旅游品牌。
2018年,在推進鄉村振興的聲聲號角下,清溪村景區提質改造工程啟動,以城市文化主題公園、智慧鄉村展示平臺、田園養老體驗基地為建設理念,周邊村落紛紛牽手清溪。曾經的清溪將變成“泛清溪”,全新的清溪村旅游區正在徐徐鋪展畫卷。
周立波故居·創作
黑青色的柏油村道曲曲彎彎,道路一側,一條清溪蜿蜒流淌。清溪兩岸,田野里的稻子已收割完畢,留下的稻草墩站得齊齊整整,“生態再生魚稻”“生態巨人稻”的牌子還在與人分享豐收的喜悅。遠處的幾畦菜地里,蔬菜長勢正盛,偶有村民扛著鋤頭、提著塑料桶在田埂上漫行,好不恬靜自在。
山嶺間,青瓦粉墻,點點佇立,各式各樣的現代民居院落倚著山、傍著水。一座古樸的穿斗式三合院,映入眼簾。這便是周立波故居了。它依山傍水,坐北朝南,土木結構,懸山小青瓦屋頂,土筑圍墻,廂房庭院錯落有致。
1962年12月,54歲的周立波再回益陽農村深入生活。此時,《山鄉巨變》已完成出版,但他依舊筆耕不輟。
只請人稍微修繕后,他便住進了已有一百多年歷史的老宅。西廂房第一間的臥室里,居鄉期間,周立波通常都在這里寫作。為了獲得足夠的書寫光線,朝東的木板墻壁上,安裝了幾頁很大的玻璃窗戶。
離窗戶約四五米的地方,有一株碩大的油茶樹。樹影綽約,映入房前。書桌前,周立波面容清瘦,埋頭讀書、寫作。
那些年,在故鄉的清溪村、瓦窯村、竹山灣,周立波便是以這樣相似的姿態寫作《山鄉巨變》。但伏案記錄、寫作,只是周立波創作過程中的一部分。
《山鄉巨變》是從泥巴里拱出來的一部小說!
不論春夏秋冬,風霜雨雪,每天只要雞一叫,周立波就起床。他去地里挖土,下田做凼肥、插秧、扮禾。每當春耕和搶收搶插的大忙季節,他和鄉親們一樣,腰間系一條淺藍色毛巾,扎腳勒手,汗流浹背。人們親切地稱他為“立波胡子”。他認為,只有同農民群眾勞動生活在一塊,才能真正與農民群眾打成一片。
“今天早晨和上午幫農業社插田,在田里看見兩條螞蟥”“白天參加了田間檢查……來回走了二十多里路……晚上8點鐘,在鄉政府學習省黨代表會文件”……在日記里,周立波細細記下這些勞動的場景,也為寫作收集素材。
周立波的侄兒周兆民回憶,周立波常常隨身帶著一個小本本,閑暇時就拿著一支鉛筆,在稿紙上寫寫畫畫,構思小說的人物關系圖。夜深人靜的時候,閣樓木地板上傳來來回踱步的聲音,那是周立波還在思考著小說的創作。
周立波真誠地與農民群眾相處,與他們建立了深厚的情誼。待到寫作時,以他們為原型的人物角色就自然地涌上筆端,他們的故事就順溜地發展。
今天,與周立波一樣,在鄉村的土地上進行“創作”的,還有一群新時代的創業者,他們在描畫創作新時代鄉村的美好未來。
清溪村黨總支書記賀志昂,今年已經61歲。《山鄉巨變》中的動人段落,他張口就能誦讀。5年多前,懷著對家鄉的情誼,他放下外面的生意,毅然回村,當起了領頭人。這些年,他起早貪黑地忙碌著,四處召喚尋找返鄉建設家鄉的鄉親,著力培養新的黨支部帶頭人,留住村里的優秀人才。
“90后”鄧旭東,是賀志昂召喚回鄉的“排頭兵”。回鄉前,他在廣東從事自媒體行業,年入四五十萬。村里越來越好的人居環境、特色產業和文化生活,吸引了他回家就業。2019年,從一名便民服務員開始干起,現在成了村支委委員。
和鄧旭東一樣,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懷著建設家鄉的一腔熱情,回到了村里。現在村支委里,有了2名“80后”、3名“90后”。
梨園·滿園芬芳
夕陽西沉。
距離周立波故居約100米的陳樹坡上,一大片梨樹綿延分布,滿山火紅。枝干虬勁挺拔。被風吹落的紅葉,夾雜在枯黃的野草之中,格外惹眼。一條梨園小徑上,游客們一路賞景一路歡暢。
梨園旁,比人還高的蘆葦叢里,余暉穿過縫隙,透出暖暖的黃色,把蘆花映得金燦燦。有村民走出屋來,收起了晾曬在屋外的紅薯干、臘肉,小黃狗跟著人腳步歡快跳躍。一人一狗的影子被拉得老長。
1962年底,陳樹坡上還是光禿禿的。
當年,周立波母親去世。年底,周立波回鄉掃墓。到了陳樹坡,腳正好踩在一個桃樹蔸子上,四處雜草叢生,原先的果樹不見一棵。他的心情十分沉重,嘆道:“陳樹坡可惜,太可惜了!”
第二年春天,周立波拿出自己的稿費來,買了梨樹苗,還請來一位農技師作指導,發動鄉親把樹苗栽上。烈日下,一群青壯年,擼起袖子,揮舞鋤頭,賣力地挖下坑洞,種下了棵棵梨樹。
建梨園,是件喜事。周立波要和大家照個相做紀念。他把鄉親們分作兩排,站在一棵最大的梨樹苗前。大家推他站當中,他高低不肯,堅持要站在后排邊上。大家一起照了一張相。
棵棵梨樹,扎根泥土,茁壯成長。
多年后,這兒的梨樹每逢秋季碩果累累,成為了村里一筆較大的收入,給鄉親們帶來了豐收的喜悅、滿園的芬芳。
“立波胡子”留給鄉親們的,不只是年年芬芳的梨園。
他給鄉政府贈送自行車,方便干部走家訪戶、開展工作。
他捐贈3000多元,建設農民俱樂部、畜牧場,幫助鄉親們致富發展。
他買來為鄉親們講述政策、播報新聞、提供娛樂的廣播大喇叭,給偏僻山鄉送來文化的種子。
他給宣傳隊贈送道具服裝,讓老鄉們在辛勤勞動后能享受文娛生活的歡愉。
他把家鄉人對時代的回應、對土地的深情,寫進《山鄉巨變》,為山村埋下新時代巨變的種子。
“田野靜靜的,人們踏著路上的干雪,各自回到各自的家里,等待著開天,等待著春耕的開始,以便用自己的熟練的、勤快的雙手,向自然、向黑土,取回豐饒的稻麥和果實。”在《山鄉巨變》正篇的末尾,周立波這樣寫道。
如今的清溪,是熱鬧的。
閃爍的燈光在山嶺間漸起,大道旁的路燈如一串珍珠寶石,臘魚、臘肉的香味在空氣中飄蕩。清溪村部、清溪文旅集團辦公樓里,下班的人們陸續走出。背著書包的孩子們,從村口一路小跑著回來。游客們意猶未盡,端著擂茶一步三回頭。
再過片刻,村里的清溪文旅舞蹈隊又要聚在一起跳舞了。一曲《紅旗頌》的音樂響起,大姐們舞動著扇子,身姿柔美。
這個曾經的偏遠鄉村,如今生機煥發。近3平方公里的土地上,5千多人扎根于此、建設鄉村。村集體經濟資產達2000余萬元,年人均收入達到3萬多元。
山鄉巨變,山河錦繡。
新的時代,人們不再等待著開天,等待著春耕的時節。就在當下,人們耕耘著自然黑土與文化底蘊,結出豐饒的生活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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