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常德石門南北鎮薛家村,海拔1200多米,素有“九分山,半分水,半分田”之稱。這片貧瘠的土壤,曾是一片紅色沃土。
薛家村的六塔山上,有一片烈士陵。一塊碩大的石碑上,書寫著鮮紅的六個大字——祖國不會忘記。
91年前的那段悲壯歷史,已經深深地刻寫在青山間。
1930年5月,乘賀龍領導的紅四軍主力實施東征、暫時離開湘鄂邊之際,當地白匪頭子率領數百人,偷襲泥沙蘇維埃區政府。
農會主席彭金堂被捕,一支由紅軍骨干武裝起來的游擊隊,負責執行營救任務。
當他們趕往長梯隘,彭金堂早已遇難,遺體被懸吊在操場旁一棵大樹上示眾。
雙方在長梯隘一帶展開激戰。
敵人集中火力,瘋狂地逼向紅軍。敵眾我寡,紅軍只能且戰且退,被逼上剪刀峽絕境。
彈盡糧絕,68名紅軍戰士紛紛從剪刀峽頂縱身躍下。
1931年春,當地人發現,原本光潔透亮的剪刀峽崖壁中心凸起處,比往年多出了一團怒放如火的映山紅。
有人說,那是“紅軍魂”。
二
紅軍魂,如花靜悄悄地怒放在剪刀峽。80多年后,跳崖的紅軍才終于得以安頓。
帶他們回家的,是一名退伍軍人,他叫王新法,河北人。
聽著紅色革命故事長大的王新法,走上了一條紅色的路。
1969年12月,他參軍入伍。1973年12月,他光榮地加入中國共產黨。1982年,他轉業到石家莊市公安局。
退休后,他前往貴州、湖南等地,尋找貧困村,志愿扶貧。2013年7月,他來到薛家村,第一次聽到68名紅軍英勇跳崖的故事,震撼不已。當得知跳崖的紅軍烈士至今都沒有“回家”,而是草草掩埋在亂墳崗,他流下了淚水。
他決定留下來,并成為薛家村的“名譽村長”。
他干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接英雄回家。
他拿出全部積蓄,在六塔山修建“山河圓”烈士陵園。
男人們上山開荒樹碑,婦女們在家繡制覆棺的五星紅旗。
漆匠們加入進來,為小棺木涂上土家人自制的山漆。
石匠們主動請纓,雕刻青石墓碑。
縫制紅旗的一捆捆紅綢布、一捆捆黃綢布、一卷卷紅絲線,將薛家村全村人的心都緊緊地攏在一起。
2014年3月31日清晨,六塔山上,覆蓋著五星紅旗的68名跳崖烈士遺骸終于得以安葬。
除了“張大壯”“徐老幺”,更多的人,沒有名字。王新法只得請人在碑石上刻著:無名。
在接英烈回家的儀式上,王新法飽含淚水,深情地說:“長眠在這里的紅軍烈士,是我堅守薛家村扶貧的精神支柱,也是鄉親們拔掉窮根、過上好日子的精神寄托!”
白天,他翻山越嶺,深入調研。晚上,他點亮不眠夜燈,繪制規劃藍圖。
薛家村要開發,可是有限的土地被四處分布的墳冢分割得支離破碎。王新法在薛家村建起“萬古流芳園”,倡導薛家村人集中安葬,并倡導村民對原有的墳冢進行遷墳。
89歲的抗戰老兵龔萬能彌留之際,要來紙筆,留下遺言:死后上六塔山,多留一塊地給薛家后代,并在遺言上簽上自己的名字。
開發薛家河旅游項目,需要遷墳,5位村民二話沒說,簽字同意。
2014年11月30日,薛家村祖墳集中安葬大行動全面啟動。
一輛輛三輪車,裝著小棺木,奔向六塔山。
短短19天里,村民們將71座祖墳遷上六塔山。
貧困曾像魔咒一樣困擾著薛家村,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路不通。
薛家村海拔1200多米,山高,路陡。世世代代的山里人,靠砍刀在大山里砍出一條路,靠騾馬在山壁上踩出一條路。
王新法決定在大山里開出一條致富路,擊碎這千百年來困擾大山的貧困枷鎖。
下河公路修建進入最艱難的時期,沿線到處是懸崖峭壁,有上萬方巖石需要打鉆爆破,危險重重。
2014年10月的一天,王新法召集村民開會。他攤開一張紙,拿出生死狀:“如出現不測,絕不給他人添責,特立此囑。”
在生死狀上,他寫下自己的名字,并按上紅手印。
生死狀上,村民們簽名,并按下紅手印。
共產黨員曾德平。
共產黨員賀文清。
村民魯賀成接過筆。
村民唐弟育將筆又接了過去。
村民田鳳蘭簽上名。
村民曾德鳳按下紅手印……
17個鮮紅手印,17份血色承諾!
這份紅,與薛家村映山紅的紅是一樣的紅,與紅軍魂的紅,是一樣的紅!
整個下河公路,村民投入義務工3000多個。拓寬村道10多公里,修建山道5公里,把通組道路修到了30多戶村民的家門口;加固河道,架起6座橋梁;爬山越嶺,鋪設管道引來山泉水,修建蓄水池,解決6組20余戶人家的安全飲水問題,同步解決100多畝茶園的灌溉問題……
生態茶園的春茶還來不及采摘,2017年2月23日下午3時許,王新法突發心梗……
王新法的遺體從石門縣城運回薛家村,沿途130公里,各鄉的村民們在路邊自發擺放花圈橫幅。
10個鄉鎮,100多個村莊,村民們站在路邊,送王新法回家!
家,就在六塔山上的山河圓。
高山上,映山紅一簇簇、一片片,怒放在六塔山谷。這些花,為68名紅軍盛開,也為“名譽村長”王新法而開。
三
“感覺他并沒有走,還一直在我們身邊。”木匠簡發成說。
王新法曾在他家一樓一間房子借住七個多月。
2017年2月23日,王新法在簡發成家突然暈倒,沒有再醒來。
王新法走了,一股無形的力量,依然還在。
2017年3月11日傍晚,簡發成接到村民楊來傳的求援電話。
“我老母離開家,已經有一天了,還沒有回來。”楊來傳焦急不已。
當夜,全體村民打著手電,杵著竹棍沿山尋找,通宵未果。
12日凌晨,村委會又通過廣播,發動所有村民進山搜救!
下午4點多,在一片濕漉漉的原始叢林中,終于發現躺在地上呻吟的孟老太。
村民們趕緊輪流將老人背下山,緊急送往當地衛生院搶救。
當年,王新法在剪刀峽谷,尋找紅軍魂,將一個村子的紅色基因喚醒。
如今,這份紅色基因,成為了全村人的精神支撐。
薛家村山林面積大,距離縣城遠,遠水救不了近火。2017年10月,石門消防決定在薛家村設立一個微型消防站。
消防站需要在當地招募、培訓一批滅火志愿者。簡發成積極報名。
學習王新法精神的積極分子、王新法生前組建的“與民共富軍人團隊”成員等30多人都成了志愿消防隊員。
志愿消防隊是薛家村的“119”,還是村民隨喊隨到的“110”。
王新法替薛家村找到了一個村子的信仰。這股力量,無形,但堅定。它如同一根繩,將薛家村的村民緊緊地聚在一起,也將一個個在外鄉打工的年輕人拉回薛家村。
薛家村,曾一度成為一個空心村。80%以上的年輕人都在外打工。
年輕人走了,村子老了。長大的孩子,又不斷地離開村子。
2014年,張言麗從鄰村潘坪嫁到薛家村。婚后,夫妻兩人外出打工,月收入上萬元。
2014年底,她和丈夫回鄉過年,王新法將返鄉的薛家村年輕人召集在一起開會,鼓勵他們多為家鄉作貢獻。
王新法去世后,張言麗時常想起他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你們年輕人都走了,薛家村誰來建設?
終于,她決定回家。她找到薛家村村支兩委,不久,成為王新法紀念館講解員。
一次次講述王新法的故事,一次次接觸他曾經用過的物件,張言麗感到,選擇歸來,她做對了。
2019年,張言麗加入“王新法民兵突擊排”。2020年,她通過自學考試,被湖南農業大學大專班旅游專業錄取。
“我想,最好的懷念方式,就是我們釋放出各自的內生動力,為薛家村的幸福生活添磚加瓦!”張言麗說。
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選擇了回歸。
覃正勇轉讓在廣東的公司,回到薛家村。
田祥雄放棄外出打工,選擇回家創業。
……
如今,有20多名年輕人回到生養他們的家鄉。
一股無形但強大的力量,將一顆顆心緊緊地拴在一起。
王新法的女兒——王婷也回到了薛家村。她將父親曾經佩戴在胸前的“為人民服務”的徽章,戴在了自己身上。
“爸,您扛的這面大旗太重了,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扛得起來,但是我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在父親的墳前,王婷許諾。
發展有機茶產業,關愛留守兒童……她奔走在父親曾經日夜奔忙的大山里,繼續著他未竟的事業。
唐代韓愈曾說:“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
無論是石門剪刀峽的紅軍魂,還是河北燕趙義士的英雄氣,都凝聚成為整個村子無形卻堅定的力量!
這股力量,開山劈路,墾荒植綠。
1600多畝生態茶園綠意蔥蘢,“名譽村長”有機茶走出大山;“新法隧道”與峽河道路,將下河片與村中心連成一片……
山村正在悄然巨變!貧困的魔咒終于解除,薛家村成為了湖南省少數民族特色村鎮、湖南省文化和旅游扶貧示范村,并入選第一批湖南省鄉村旅游重點村名錄、國家級森林鄉村名錄。
村民的年收入大幅增長,從2014年的4000元提高到2020年的10000元。曾是建檔立卡貧困戶的村民彭禮杰,承包茶園、開辦民宿,年收入增長到如今的12萬多元。
“住新房、開新車,以前,這些我想都不敢想。是王大哥給了我們敢想的勇氣,更給了我們敢干的力量!” 彭禮杰說。
高山之上的薛家村,正鉚足了勁,積蓄生長的新能量。
薛家村人相信,六塔山上的68名紅軍烈士,還有扶貧楷模王新法,他們都看見了整個村子的變化。
看,那滿山盛開的映山紅,不僅僅是紅軍魂,還是他們欣慰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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