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珍貴的人生片段，會永遠揮之不去。

　　2020年12月11日，我去位于瀏陽河源頭的大圍山，訪問最后一個偏僻的脫困村。

　　沐著冬日暖陽，望著眼前美麗富饒、生機盎然的山巔村落，一段難忘的記憶，頓時涌上心頭。

　　那是1981年深秋的一天下午。

　　吉普車在大圍山坎坷不平的盤山公路上顛簸，車窗外就是深不見底的峽谷。司機緊鎖眉頭，神情如履薄冰。

　　我對縣委陳書記說:“時間有些晚了，是不是不去千秋村了?”坐在后座的公社胡書記也說：“到千秋村還要步行十多里山路，可能返回時天會大黑。”陳書記沒有吭聲。我知道他的脾氣，他要做的事你多說也沒用。

　　車子繼續顛簸著爬山，前面出現了一個寬闊的山坪。一棟木樓立在坪內，門口停著一輛拖拉機。胡書記告訴我們，這是林業站，車子只能開到這里。

　　胡書記在前面帶路。沿著山間的羊腸小道穿荊棘，鉆竹林，走了近兩個小時，終于來到了千秋村。千秋村是大圍山上ー個最貧困的村。這里居住著百十戶人家，下山往返一次要一天的時間。胡書記風趣地說:“老鄉們養的豬賣到山下去，像做新娘，得用轎子抬。”

　　進入大山懷抱，在夕陽的余暉照耀下，梯田爬上云霄，竹林綠浪蕩漾。我們走進一家山邊農戶，住著兩位老人，都已年過六旬。老婆婆用破了邊的瓷碗，給我們泡茶。坐下來，陳書記問他們的生活情況，有些什么困難。老人說，她有一個女兒嫁到了山外，只是年頭年尾回來看一次，最想的是能時常見到女兒。接住她的話，村委會主任告訴我們，這里不通路，不通水，不通電，經濟上不去，生活條件差，女青年都嫁到山下，男青年娶不上媳婦。 陳書記低沉地說：“山里不脫貧，會絕種啊!”村委會主任說：“我們想搞包產到戶，發展生產，可公社總是態度不明確。” 陳書記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睛瞟了一下身邊的胡書記。走出老鄉的家門，陳書記從口袋里掏出20元錢，要我返回去送給那兩位老人。

　　天色已經全黑下來了，整座大山像蒼老的巨人，我們在它的懷中匆匆行走，心情愈發沉重。陳書記說，今天不回公社住，就住在山里。這樣貧困的村舍，到哪里去找住處?胡書記和村委會主任都慌了神。陳書記看出了他們的心思，忙說:“你們不要作難，吃和住的地方我已考慮好了。”我問:“在哪里?”“千秋小學!”

　　千秋小學坐落在一個竹林掩映的山坡土坪里。村主任領著我們，摸黑沿著山邊的青苔小路緩慢前行。剛行至學校門前的操坪，望見校舍內有微弱的燈光在閃爍。村委會主任大聲喊:“有人嗎?”“有人哩!”隨著回聲，從一間亮著昏黃燈光的房間，走出一個農民模樣的教師。村委會主任說明了來由，那教師吃驚地望著眼前的縣委書記，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話：“歡迎，正好今天有兩位民辦教師回家有事去了。”

　　這位姓張的老師，把我們領到辦公室，點亮了煤油燈。村委會主任和張老師進廚房做飯去了。陳書記隨意翻開了桌上的學生作業本。我知道，他心里惦記山區孩子的讀書問題，這是他要住學校的真實原因。

　　只一會兒，村委會主任端來了米飯，還給我們每人煮了兩個雞蛋。陳書記對張老師說:“你又沒有喂雞，就不要煮雞蛋給我們吃，蘿卜酸菜就行了。”張老師說:“這是我替學生交學費，學生用雞蛋還錢，不是買的。”一邊吃飯，一邊陳書記又問了張老師一些關于學校的情況。

　　那天晚上，村委會主任回家去住了。我們四個擠住在這所大山深處的小學校里，我和陳書記睡一床。很晚了，陳書記還在輕輕地翻動身子，他發現我也沒有睡著，便說：“小譚，看起來，下一步縣委必須大膽地推行聯產責任制。像這樣的貧困山區，不包產到戶無法擺脫貧困。你記住，回到縣里要扶貧辦的同志來調查，幫助老鄉解決一些亟待解決的實際問題，也包括學校面臨的困難。”

　　大山的夜是神秘的，也是深邃的。一陣陣山風吹過，生發陣陣驚人的林嘯。

　　離開學校時，陳書記特地囑我向張老師交了伙食費。從千秋村回來后，縣委接連召開了兩天會議，統一思想，在全縣全面推行農業生產責任制，并結合開展扶貧工作大調查。陳書記還帶頭到貧困鄉溪江村辦聯系點。我跟他又住進了一個姓陳的困難戶家。他與老鄉同吃同住同勞動，挑糞、施肥、翻土、種菜、耕田、插秧，樣樣在行。即便回縣里開會，還要從機關拉來肥料，送到田間。

　　有人說他是農民書記，土里土氣。其實，正是這樣的鄉土書記，心貼近農民，才能真正了解群眾的疾苦，才能在許多人都左顧右盼不敢冒風險時，果斷地做出了推行農業責任制的決定。

　　前不久，陳書記過90歲生日，我和妻子去看望他。當我談到2020年，全國上下萬眾一心戰疫情，重振經濟，打贏脫貧攻堅戰，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勝利在望時，輪椅上的陳書記臉上泛起了欣慰的笑容。他動情地對我說：“這就是黨的偉大英明，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我們一輩子要記住黨的恩情，感激黨!”

　　陳書記的老伴劉大姐在一旁頻頻點頭。劉大姐當年在農村含辛茹苦支撐著一個家，省委為了解決陳書記的后顧之憂，明確要把她的農村戶口轉為城市戶口，可陳書記最終沒有去辦手續。

　　這是一面時間的鏡子，它照見一名近70年黨齡的共產黨員清正廉潔的靈魂世界。今天我懷著崇敬之心寫的這位陳書記，就是上世紀80年代初，中共湖南省委作出決定，號召全省黨員干部學習的焦裕祿式的優秀縣委書記陳再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