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青溪,年夜飯是簡單、豪放的:一缽土雞,一缽臘肉,一缽凍魚,一缽蘿卜,一壺米酒,紅燭線香,加上瀏陽鞭炮,濃釅、純粹的年味就盈滿了木屋的里里外外。
這一餐飯,母親是用一年時間來醞釀的。
鬧過元宵,年味淡了,菜廚和酒罐空了。母親把雞舍、豬欄收拾干凈,只等鎮上場日的到來,挑了竹籮去街口櫟樹下買苗兒。那棵巨大的櫟樹早被雷電擊倒,只剩一個樹樁,但大家習慣了這里,圍著樹樁繼續進行買賣。開春時節,樹苗、菜苗、魚苗,雞鴨苗、豬崽狗崽貓崽,都聚在這里,挨挨擠擠,喧囂熱鬧,太陽一照,臊味漂浮起來,但莊稼人不在乎,買了包子糕點的照樣吃得很香。
母親朝那個跟大哥一起讀書的歪脖子走過去,歪脖子站在雞籠前,很熱情地把身子往前傾傾,歪著腦袋說:“伙計娘,新年好啊,您子孫滿堂,過年吃雞腿的多呢。”
“是啊,你幫我選20只吧。多選雞婆,雞公養幾只鬧屋,知道天光早晚就行,雞婆生蛋,安靜。”
歪脖子應承著,將選好的雞苗麻利地抓進母親身前的竹籮里,摔倒的小雞晃過神來,唧唧唧唧地叫著,很可愛。母親慈愛地撫撫它們,付了錢,擔著竹籮來到了賣豬崽的籠子前,母親在兩頭小花豬之間拿不定主意,賣主說:“嬸娘,干脆把兩頭都買了啊。”
母親笑笑,說:“我以前喂豬都是一次買兩頭的,兩頭一起,搶著食,比著長,好喂。現在老了,只能招呼一頭了。”
母親終于選中了那頭脊背上有朵黑花的豬崽,賣主抓住小豬的兩腿往母親另一只竹籮里放,小豬許是不愿離開兄弟姐妹,嚎叫不止。母親用手撫摸它的脊背,它哼哼幾聲,終于安靜躺下了。
母親把小雞小豬擔進堂屋,抱著竹籮對神龕行禮,請觀音菩薩、土地公公保佑它們沒病沒災,只只長大,然后給它們安排好食宿,開始了和它們相親相伴的生活。
“有爿田,頂爿天,田莊財主萬萬年,衙門財主一蓬煙。”田土是母親心里的寶貝。父親離世,我們兄妹成家另過,只剩下母親一個人的田了。她把田分成兩半,一半挖成魚塘,另一半種糯谷。“勤家魚塘富家馬”,魚天天要吃草,母親天天去割,不管刮風下雨。母親還在菜園里種上黑麥草,萬一有事耽擱或者病了,就割一籃子黑麥草撒進魚塘。母親說,人可以餓著,養的牲口不能餓。
歲月的風霜落在母親身上,也落在母親的舌尖上。近些年,她味覺衰退,吃什么都是澀的,唯一的喜愛是喝點米酒。這樣,那幾分田的糯谷種植就成了一件重大的事,她把一輩子種田的經驗和情懷全用在這幾分田上,一絲不茍地按照時令精耕細作。
當芒刺長長的糯谷曬干,碾出了晶瑩溫潤的糯米,母親開始在大柴灶上塞滿干燥的稻草,為她的重陽酒準備暖窩。釀好了重陽甜酒,才能浸潤出勁道綿長的水酒,才有過年的熱鬧,才有一年有滋有味的日子。
煮完“臘八豆”,母親就請人來家里殺年豬,準備烤臘肉了。
雪粒子沙沙落下,落在屋前的水田里,落在屋后的四季青葉子上,落在魚鱗一樣的屋瓦上,母親坐在灶膛前燒火熏臘肉,柴屑嗶嗶啵啵炸響,锃亮的小酒壺煨在火邊,小碟花生米或脆蘿卜擺上了。母親解下圍裙坐定,慢慢地將熱氣騰騰的水酒倒進藍花瓷碗,嘬起嘴唇吹吹,滋滋地喝,美美地咽,再夾一粒花生米或脆蘿卜丟進嘴里,慢慢地嚼著,炭火映著,熱氣氤氳著,母親多皺的臉上漸染紅暈。一房梁臘肉,在煙火的熏染中慢慢地干爽,慢慢地飄香木屋。
“魚吃跳,雞吃叫。”要到過年的前一天,才干魚塘。母親種菜有留種的習慣,放魚也一樣,干塘從不干落塘底,只撈出些大魚,把小魚留著長大。至于那只大紅冠子長尾巴的雄雞,還真是要它把一年中最后一個日子叫醒,母親才去發落它。
我們和“年”一起回到了母親的木屋。
平時的飯菜,母親由著我們按照各自的口味放這加那,年夜飯只能按她的,當然,她也是遵循祖母的。祭祀先人時,要整雞、整魚、整塊臘肉,雞和臘肉清蒸,魚要清煮,幾乎不加佐料。母親最拿手的是清煮凍魚,煮出來的魚用陶缽盛著,放在桌子上擺一個晚上,第二天早晨,定會凍結得晶瑩剔透,仿佛一塊經歷千年的琥珀,澆上用擂缽擂稠的花椒白醋紅辣椒,真是色、香、味俱全了。
大年夜,我們團團圍坐,吃砧板肉,喝大碗酒,膩了,醉了,吃大胖蘿卜,笑語喧嘩,滿屋子的豪情和喜慶。當鐘聲敲響,煙花升騰,我們和母親一樣,開始醞釀下一個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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