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佳明
關于“憂”“患”
湖湘文化有一個公認的精神:憂患意識。
憂患意識是中華民族的精神積淀。不僅僅是湖南人,整個中華民族都是在一種向大自然、向內在的各種各樣的矛盾、疾病、自然災害作斗爭的過程中成長起來的。所以,我們遠古時有女媧補天、精衛填海、夸父逐日等這樣的神話傳說,這里邊都有一種強烈的憂患意識和斗爭精神。
“憂”是什么意思呢?《說文解字》解釋“憂”是心動。開心也是心動,但不能叫“憂”,“憂”其實是心里的一種悲傷,是一種負面的心理體驗。如《詩經》里寫到愛情時講:“未見君子,憂心忡忡。既見君子,我心則降”;《論語》里講:“發奮忘食,樂以忘憂”。
“患”是什么意思呢?《說文解字》解釋“患”就是憂心。“患”包括兩層含義:一層含義是擔憂,比如說“患得患失”。古人講“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即沒有的時候想有,有的時候怕丟了,為此擔心、操心。第二層意思是指災害、生病。我們到醫院去看病,醫院叫我們“患者”,還有“水患”“匪患”等等。患也表示不喜歡,如“不患寡而患不均”。
把“憂”“患”兩個字合到一起作為一個詞組提出來的,是孟子。孟子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話,“生于憂患死于安樂”,這也是中國古訓中非常重要的思想。
現代人怎么看待“憂患”呢?一是預測、預判,也就是居安思危;一是風險意識,做好失敗的準備;還有就是情感體驗。憂患有兩種:一種是個人的憂患,一種是社會的、群體的憂患。
古人的憂患意識
古人的憂患表現大概有四種。
第一種叫憂天,如“杞人憂天”。我們是一個農業國家,靠天吃飯,這個“天”指大自然。理學里面有一個詞叫“天理”,這個天理是先天的,比我們人類甚至于大自然還要早就產生了。所以憂天就是擔心環境的變化對人的有利或者不利。中國文化是從憂患中發展出來的,是從對天的敬畏中發展起來的。
第二種是憂道。老子說“道”是萬事萬物的本源。“憂道”是孔子提出來的,他說“君子憂道不憂貧”。道家和儒家對于“憂”和“道”的看法不一樣。孔子說的“道”是仁,仁愛的仁,實際上孔子的“道”在《周禮》里面,內核是“仁者愛人”。孔夫子講的“道”是價值觀,憂道就是擔心失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孟子講“民為貴,社稷次之”,這個“道”是指“民為本”。這樣,“道”就成了一個價值系統,憂道比憂沒錢更重要。
第三種“憂”是憂國。有一句話叫“位卑未敢忘憂國”,憂國思想從春秋戰國時期就開始了。春秋時期有幾百個諸侯,戰國時期只剩下7個,那時候的所謂諸侯國經常亡國,很多人就產生了憂國之心。勾踐臥薪嘗膽,憂越國;諸葛亮寫《出師表》,憂蜀國;魏征寫《諫太宗十思疏》,憂大唐,這些都是憂國。憂國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愛國。愛國主義的思想大概從春秋、戰國時期開始,兩千多年一直伴隨著我們這個民族、這種文化。
第四種“憂”是憂民。官員和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里,關心普通民眾的疾苦和痛癢、關心貧富差距過大人民會起來反抗,就形成了憂民思想。
湘人的憂患意識
湖南人的憂患有什么不同呢?
應該說,歷史上湖南人的憂患意識是比較重的。
湖南所處的區位使這里比較動蕩、多變化。古代北回歸線以北的少數民族很少有農業,他們想要農產品、鐵和鹽,就一直往南打。南邊的人有時候打得過,有時候打不過,打不過就往更南邊跑,這樣南方就逐漸發展起來了,這是文明的南移。
到了近代,南方人總是北伐,太平軍、湘軍等都往北打。
湖南在南北交界處,形成了移民文化、戰爭文化,帶來了憂傷和痛苦,帶來了保衛自己、保濟安寧的心理和生活需求。
湖南本是少數民族居住的地方,中原人來后和當地少數民族融合,這個融合過程本身就是以戰爭、血與火的方式進行的。戰爭、自然災害給我們留下了深深的憂傷的烙印,只要讀一下《離騷》《國殤》就能了解。屈原還寫了《天問》,里面反映的就是一種憂傷、求變革的思想。
文明的南移、南方文明和北方文明的結合,都給湖南帶來了影響。
歷史上很多名人到過湖南,大概有三種:一種是貶謫來的。唐朝之前,湖南就是下放知識干部的地方,如屈原、賈誼等;第二種是到此做官的,如朱熹;還有一些是路過的,如杜甫、韓愈。他們到湖南來,留下了優美而悲壯、傷感的文字。
從王船山開始,湖湘文化的憂患意識達到高峰。王船山的憂和別人不一樣,是憂和憤、孤和憤,為此他著述了將近800萬字。王船山是舊的憂患意識的繼承者,也是新的憂患意識的開拓者。他的憂患意識最大的特點就是追求進步與變革,所以他在認識和方法論上有了一個升華。今年是王船山400歲生日。他是東方的巨子,我們對他的認識和對他的學習還遠遠不夠。其實他是把從經學開始一直到理學、到王陽明的心學、到他自己的思想做了一個梳理,而且他接受了晚明以來西方進入中國的一些寶貴的思想。
王船山是別開生面的人,但他的命運卻一波三折。1864年前后,曾國藩及其弟弟把王船山的著作推向社會,但后來有人不接受王船山的思想。在王船山之后,湖南經歷了多次大的思想上的革故鼎新,這些思潮的產生和發展,實際上都是強烈的憂國憂民的憂患意識的表現。
如果沒有價值系統的支撐,即憂國憂民的憂道、憂天這樣的意識支撐,就沒有動力;如果沒有正確的方法,我們就仍然在中世紀轉來轉去,正是因為王船山提供了這兩個東西,中國近代以來的思想才有了新的方向和動力。
湘人的變革追求
湘人的變革追求大概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古代。湖湘文化就像湘江一樣有一個源頭,沿途又有不同的大河、小河慢慢加入,匯成主流。不能說支流不是湖湘文化,也不能說主流不是湖湘文化。以屈原為例。民國時期有一些專家,說根本就沒有屈原這個人。劉玉堂是研究楚學的權威專家之一,還有張振民,他們說其實道理很簡單,楚國在滅國過程中有一個大遷徙,原來首都在荊州永都,打了敗仗就跑,檔案全部丟失了。國家沒有保護文獻的意識,加上歷史的變遷,所以楚文化的東西流傳下來的不多。現在屈原留下的著作有26篇,有人說這些是漢朝的王逸代寫的,但能證實其不是屈原寫的證據并不多。沒有屈原這個人,《離騷》這些作品哪來的?司馬遷《史記》寫屈原的東西,是現場考察了的,是有根據的。
后來加入的這些算不算湖湘文化呢?后面加入湘江的小河雖然加入時間較晚,但也是整個湘江水系的一部分。比如柳宗元的思想,可以不算是湘學,但是得算是湖湘文化的一部分。
從屈原開始到王船山,古代湖南人的變革追求主要體現為思想的追求上。
宋朝的周敦頤把古代湖南人的思想追求分為兩個方面:一個方面叫做“情韻”,相當于今天的文學;一個是“義理”,相當于今天的思想,就是我們現在說的湘學。他認為屈原為湘人“百代所祖”,這個祖是動詞,就是說后來所有人都把屈原作為自己的文化先祖。周敦頤也應該算“百代所祖”,主要是因為他的學問、哲學和思想的影響太大。
兩千多年來湖南人一直在追求著真理,追尋著民族發展的基本理論、哲學、邏輯。屈原、賈誼、周敦頤和湖湘學派,還有朱熹、張軾、王船山等,這些人都是這種追求的集大成者。
第二個階段是從嘉慶道光年間到戊戌變法之前,嘉慶到道光這一段,陶澍、賀長齡、賀煕齡等人想在原有的基礎、體制之上進行改進,他們最大限度地引進了西方先進的東西。
第三個階段是后來的兩次革命,即辛亥革命和新民主主義革命。
(作者系著名學者、湖南省委宣傳部原副部長、湖南省社科聯原主席。本文為《解碼人文湖湘·湖湘人格與事功》講座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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