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騰的霞灣港
——一座共和國老工業城市的70年今昔巨變
9月23日,治理后的株洲清水塘老霞灣港,滿眼綠意。清水塘,曾是株洲的老工業區,200多家冶煉、化工等工業企業的生產廢水主要通過霞灣港直排湘江,是湖南最大的工業排污口。近年來,當地政府通過關停搬遷企業和實施綜合治理工程,從根本上消除了霞灣港重金屬對湘江水質的污染影響,改善了湘江株洲段至長沙段水環境質量。
湖南日報記者 李健 攝
紀紅建
走在株洲清水塘,滿眼藍天白云,綠意盎然,城市公園已具雛形,快速路網加緊“編織”……那片曾經功勛卓著而又落滿塵埃的老工業區,已經“脫胎換骨”,正在向生態科技新城華麗轉身。這背后是清水塘工業人的汗水、心血與酸楚,更是他們對生態文明理念的深刻理解與生動踐行。
而貫穿清水塘的霞灣港,猶如一條連接清水塘老工業區心臟的大血管,時刻感觸著她的氣息與律動。
1. 觸摸著一座城的脈搏:一溪清流,一路歡歌
霞灣港很小,全長約4.06公里,最寬處不過10米,最窄處才約4米,深約1米,說它是一條溪流更為確切。
霞灣港又很大。它直接匯入湘江,再匯入洞庭湖,最終融入長江,奔向東海,它是龐大長江水系的一分子。
它姓啥名誰、身處何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直入一座共和國老工業城市的心臟,時刻觸摸著這座城市的脈搏,感受它的激情與律動。更令人欣喜的是,現在,它迎來了自己的新時代,一溪清流的它,一路奔騰,一路歡歌。
夏秋時節,正是絢麗多彩、生機勃勃的季節。霞灣港港堤兩岸的玉蘭、紅檵木、山茶、銀杏等競相生長,綠意蔥蘢。清流潺潺,生長在渠底的青苔焦急萬分,恨不得將雙手伸出水面鼓掌。小魚兒更是等不及,一群群、一隊隊,逆流而上,搖著尾巴,歡呼著……
這情景,把清霞社區黨支書馮玉霞帶回了童年歲月。他陶醉在港堤的草叢中,臉上綻放出微笑,感受著今昔巨變。
清霞社區原來叫建設村,緊鄰湘江,擁抱霞灣港。馮玉霞生于斯長于斯,且祖祖輩輩生活于此。
情景要從70年前開始描述。
小時候,馮玉霞聽父母講得最多的就是霞灣港的繁華。新中國剛成立那會兒,船只是河邊人家主要的交通工具,港口周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霞灣街應運而生。周邊的村民,甚至長沙、湘潭的人們都來霞灣街購買商品。面臨湘江,三十多家商鋪一字排開,風吹木牌響,吆喝聲不斷。
由于公路等交通方式的發展,船只漸被邊緣化,霞灣港開始沒落,霞灣街日漸冷清,最后只剩下一排磚瓦樓房,幾塊凋落的木牌。
彼時的清水塘還是株洲城的北區。在山丘悠然自得的霞灣港是一股清流,即便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依然水草搖曳、蜻蜓翩飛。
年輕的共和國開始在清水塘這片空白之地繪制壯美的工業藍圖,霞灣港凝聚著光榮與夢想、責任與使命。
2. 勤勞和智慧:共和國三代工業人的拼搏印記
崢嶸歲月中,霞灣港滾滾向前。
在清水塘井墈社區2區8棟103號,那簡樸而又陳舊的房子里,白發蒼蒼的顏家祝熱情地給我泡茶。坐定后,他慢慢向我講述他的故事。1935年出生的他,老家在衡陽,在山東當了三年多兵,1958年5月復員回鄉。
一回到老家,顏家祝就投入到火熱的農業生產之中。
他清楚地記得,那天是黨的37歲生日,一大早他就下田干活。太陽快到頭頂時,大隊支書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沖著他說,趕緊上來,趕緊上來。顏家祝一頭霧水,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支書說,還傻站著干什么,趕緊上來,是好事,國家要建工廠,來招工了,復員軍人優先。顏家祝一聽招工,立馬從水田里奔上岸,跟著支書就往公社跑。就這樣,顏家祝進了株洲化工廠。
來到崇山峻嶺、雜草叢生的清水塘,顏家祝被眼前場景嚇了一跳,數千人在這里肩挑手提或拉著板車,開荒破山。大家揮汗如雨,干勁十足。比他們來得更早的是株洲冶煉廠,他們在清水塘的甑皮嶺上開荒,風餐露宿。不久后,那座號稱“亞洲第一高”的工業煙囪就在清水塘聳立起來,成為株洲工業版圖上的一個標志性建筑。
顏家祝說,讓他沒想到的是,工廠就像部隊一樣,來自五湖四海,說話也是南腔北調。慢慢地,他開始了解株洲、理解株洲,并明白了國家將株洲列為“一五”期間全國重點建設工業基地的苦心。原來早在1906年,湖南境內第一條鐵路株萍鐵路就建成通車。后來,京廣線在該地域穿過,再后來,湘黔線、浙贛線興建,株洲成為南中國最重要的鐵路樞紐之一,并帶動了城市發展。株洲,被稱為“火車拉來的城市”。
隨著其他企業紛紛在此落戶,清水塘工業區形成。
改革開放后,經濟大潮涌來,上百家中小型化工廠、冶煉廠如雨后春筍般涌現。這片15.15平方公里的土地,最多時匯集了261家重化工企業,年產值300多億元,累計上繳稅收近500億元,創造了160多項全國第一。
行走在清水塘,我深刻感受著株洲60多年的滄桑記憶及三代株洲工業人的拼搏印記。數以萬計如顏家祝這樣的老工人及千千萬萬后來者,如同星星一樣點綴著這片天空。
年僅45歲的株冶鋅電解廠工會主席柳祥國,便是其中燦爛的一顆。他個子不高,皮膚白凈,不太像工人,但卻是新一代中國工人的杰出代表,不僅獲得過全國五一勞動獎章,被評為全國勞模,還是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2016年,他榮獲第十三屆中華技能大獎,在中南海受到國務院領導的接見。
柳祥國說,他在醴陵農村長大,父親是株冶一名老班長。從小,當一名株冶工人的向往,就充盈著他的心。1993年,他高中畢業來到株冶時,還是一名臨時工。一年多后,他順利通過招工考試,被分配到鋅電解廠工作。讓他沒想到的是,自己從小羨慕的工作,竟然異常辛苦而枯燥。電解槽里溫度有四五十攝氏度,一個班下來,手套、筒靴里能倒出水。更要命的是,鋅電解槽會產生酸霧,柳祥國經常被嗆得鼻涕、眼淚直流,周身皮膚奇癢無比。
此時已是上世紀90年代,許多年輕人受不了這個苦,選擇去了繁華而發達的沿海城市打工。柳祥國也心動過,然而,車間里師傅們干得熱火朝天,深深感染著他。他暗下決心:別人能干,我也一樣可以。柳祥國一干就是24年,也收獲了上百個榮譽。
這一切,源于他的勤勞和智慧,也得益于單位給了他創新的平臺和空間。
柳祥國習慣每天用1小時回顧整理自己的工作。不斷觀察積累,他開始琢磨如何改進操作工藝。他發現改進電解槽的槽杠子,可以穩定陰、陽極,提高鋅電解產量,還可以增加導電頭接觸面積,提高電流效率,降低電耗。1994年,他提出第一條創新建議—“陰陽兩極定位法”,在全廠推廣,獲得株冶集團科技創新一等獎。2010年,以柳祥國名字命名的“平、清、緊、看”“四一先進操作法”問世,一舉打破電解工藝操作幾十年來的傳統方式。新操作法實施后,每年為工廠創造經濟效益7600萬元以上。
3. 整體關停轉型:退出,是對重生的承諾
霞灣港也飽含著株洲工業人的酸楚。
文質彬彬的周維來到清水塘時,正值“爐火染紅天際,煙囪濃煙滾滾”之時。周維說,他是1990年從西安交通大學化工機械專業畢業分到株化的,從車間實習生做起,逐漸成長為株化的副總經理。
作為一名管理者,周維很快就因霞灣港而憂心忡忡。由于長期粗放式發展,清水塘企業基礎設施老化、落后產能集中、環境污染問題突出,而裹挾著沿途工礦廢水的霞灣港,更是深受其害,鎘、鉛、汞、砷等重金屬含量嚴重超標。整個化工區雜草不生,氣味刺鼻,工人必須戴防毒面具和口罩。再抬頭看看天空,云山霧罩,幾乎白天看不到太陽,夜晚看不到月亮。
2003年、2004年株洲連續兩年被戴上“全國十大污染城市”的帽子。
作為清水塘的老大哥,株化沒有坐視不管。之前,他們重視對附近農業賠償,后來又加大投資進行污水處置。“2000年后,我們引進了兩套大型污水處理裝置,成本很高,一套要幾千萬元。這是發展的必然,否則企業就沒法生存,這也是企業的社會責任與擔當。”
2007年,國務院批準長株潭城市群為資源節約和環境友好型社會建設綜合配套改革試驗區,要求加快形成節約資源和保護環境的空間格局、產業結構、生產方式、生活方式。株洲以“兩型”社會建設為契機,推動發展循環經濟,開展清潔生產和就地技術改造。雖取得一些成效,但并未遏制環境繼續惡化。
2013年11月,習近平總書記在湖南考察時指示:“要以長株潭試驗區為龍頭,抓好以湘江流域為重點的重金屬污染治理、以大城市為重點的大氣污染防治、以畜禽及漁業養殖為重點的農村面源污染治理,加快完善節能減排體制機制,嚴格控制高耗能、高污染、高排放行業,譜寫建設美麗中國湖南新篇章。”這無疑為長株潭試驗區綠色發展指明了方向,為推進湘江流域綜合治理按下了“快捷鍵”。
株洲,緊握拳頭,咬緊牙關,開始對清水塘老工業區進行整體關停轉型。
2018年12月30日,株冶集團鉛廠廠長廖舟心情異常復雜,連早飯都沒心思吃,就來到單位。這天,株洲漫天雪花,氣象部門說,這是十年來株洲最大的一場雪。
廖舟帶隊步入車間2樓虹吸口。“基夫賽特爐停爐,主控室停火停料……”上午11時18分,廖舟對工段長發出停爐指令。工人拉著鉸鏈用力往下蹲。2分鐘后,噴嘴下料口被拔出。層層下發的指令,跟以往停爐檢修沒有差別。只是這次,基夫塞特爐不會再啟動。
熱鬧了62年的大廠,如同窗外的雪花飄落到地上,歸于平靜。它的關停,意味著清水塘老工業區261家企業的工業產能全面關停退出。
“退出,或許是對重生的承諾。”廖舟擦拭著眼角的淚花說。
4. “中國動力谷”:老工業城市重生的美好新圖
如何重生?霞灣港向我們展示了美好圖景!
我隨彭自興行走在霞灣港堤。1962年出生的他,是清水塘老工業區搬遷改造工作協調指揮部工作人員,也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
彭自興告訴我,株洲自從決定關停搬遷清水塘企業后,就已做好了擔重任、啃硬骨頭的打算。具體說就是:錢從哪里來?人往哪里去?企業怎么搬?以株冶為例,錢的籌集有三個渠道:一是國家財政對環境治理、工業區搬遷的相關支持;二是用活金融政策;三是立足于經營清水塘地區,創新土地資產處置模式。人的安置,一部分隨原產業走,一部分提前退休,還有一部分跟著清水塘后續產業走。企業的搬遷,通過就近安排進園區、支持搬遷到外地、鼓勵應用新技術新裝備等,引導區域內企業轉移轉型發展。
清水塘的企業都關停了,會不會讓株洲經濟發展傷筋動骨?
彭自興笑著說,暫時會有些影響,但從長遠看,不僅不會有影響,反而更有利。他說,為避免因舊動能騰退而出現產業空地、就業流失等問題,株洲早就開始拓展新動能。中國第一臺航空發動機、第一枚空對空導彈、第一輛電動機車等223個中國工業史上的第一,都誕生在這里;“北鄭州,南株洲”,株洲已經擁有“中國電力機車的搖籃”“中小型航空發動機特色產業基地”“新能源汽車制造基地”三張標志性名片,集火車、飛機、汽車動力于一身的株洲,正在全力打造“中國動力谷”。
清水塘老工業區光搬遷還不行,污染了的環境還需治理,脆弱的生態還需修復,騰退的土地上還需開發建設新城。彭自興說,全長4.06公里的河道,投入近2億元。每公里治理投入達5000萬元,相當于在平原地區修高速公路的造價。排污口整治、截流清淤、河堤生態修復……18個區域環境修復項目全面啟動,52個企業場地治理修復穩步推進,11.8萬立方米污染土壤被治理。灣塘山體公園、霞灣港生態景觀帶和濱江風光帶等生態景觀建設同步實施……
美好圖景還體現在一組組不斷變化的數據里:與2013年比,2018年株洲空氣質量優良天數達288天,增加近2個半月,優良率達78.9%,提高了4.4個百分點;工業企業廢水實現100%達標排放;湘江株洲段水質從Ⅲ類標準提升到Ⅱ類……
“去年,株洲市入選改革開放40周年經濟發展最成功的40個城市。同時,我們還成功創建全國文明城市、國家衛生城市、國家園林城市……”彭自興豪情滿懷地說。
夢想與追求,涅槃與蝶變,不只屬于株洲,還屬于上海、南京、鞍山、長春……這些共和國老工業城市,她們共同構成了中國經濟發展的美麗縮影、經濟崛起的亮麗風景。
聽,奔騰的流水聲!
那是長江與黃河,是無數霞灣港這樣的小溪,匯成的一波波洶涌澎湃的時代浪潮。
(作者系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湖南省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獲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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