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異國他鄉,故鄉長沙的年味在腦海里不斷縈繞,過年家鄉菜的美味亦在腦海里不斷浮現。在海外,要吃到地道的中餐實在不易。浮想聯翩中,那年圣誕在海外吃中餐的情景不由得閃現出來。
陳艷群(夏威夷)
這年代不缺食物,但生活在海外,缺的是合口味的中餐。
跟隨黑鷹號從佛羅里達到弗吉尼亞,一路上都是以三文治、漢堡包、冰冷的沙拉、干硬的雞塊、炸魚或牛排果腹,我的中國胃扛不住了,開始抗議。Don對此難以理解,一個人能適應完全不同的生存環境,怎就改不了飲食習慣?我拿不出說服人的道理,只知道那是事實。船上的廚師沒受過中菜訓練,也不可能為我這個家屬改變菜譜。我常常是腹中咕咕叫,看著桌上的食物卻咽不下。然而,要在陌生的美國港口城市,尤其是以黑人、白人為主的地方覓一家中餐館,無異于在老家長沙找一家法國餐館一樣難。正宗的,更是癡心妄想。
他鄉雪夜的家鄉小館
翻開電話簿,居然發現附近有家中餐館,離酒店不到20分鐘車程,且經營川菜和湘菜,我的最愛。餐館只有個英文名,叫“Wok N Roll”(中文意為“翻炒鍋”),它巧妙地利用“Rock N Roll”(搖滾樂)的諧音和意蘊,讓人不禁聯想到中國廚師炒菜時,拿炒鍋的手上下抖動,鍋中菜在空中翻滾的生動情景,有創意又有諧趣。
謝天謝地,只要是中餐,管它是土名還是洋名。我感到自己的血液都沸騰起來。
遠遠地就看到“Wok N Roll”的霓虹燈招牌在寒夜中閃爍。我與Don相視一笑,推門而入。只見古色古香的紅木桌椅間滿是淺膚色的白人和深膚色的黑人,連穿行于桌間的服務生皆為金發碧眼,見不到東方臉面。中餐館無華人,怎么可能有道地的川菜和湘菜?一路上膨脹的熱情頃刻凝固,我大失所望地看著Don,他捏緊了我的手,聳聳肩,一副無可奈何之態。
總不能開著車,在大雪紛飛的圣誕夜滿街滿巷地找中餐館吃飯吧。正當為去留猶豫不決時,四季屏風后走出一位銀發中國老漢,他中等身材偏瘦,白色圍兜上方是一張寬額國字臉。我的眉頭舒展開來。
“你好!”Don用他僅有的幾句中文與長者打招呼,隨即用英文詢問,這里能否做地道的中國菜。
對方看樣子是老板,滿口答應沒問題。我身上的血液又流動起來。
熱茶,啤酒上來,老先生親自為我們寫菜。
“很辣。”Don用中文要求。我笑著解釋:“我是湖南人,無辣不歡,先生也被同化,成了半個湖南人。”
“你是湖南哪里?”老先生的視線從點菜本轉向我,問道。
“長沙。”
“長沙?!我也是長沙人!這樣吧,我來寫幾個菜,菜單上沒有的,好么?”老先生顯然也很激動。
真的?太巧了!他鄉雪夜遇故人。今晚有口福了。一陣狂喜,周身血液沖上了頭頂。
Don舉起啤酒杯,說:“圣誕快樂!”為我們找了個家鄉小館而慶幸。我以茶代酒與他碰杯。
過癮的朝天椒和紅燒肉
餐廳里人很多,幾乎坐滿,卻靜得很,人們悄聲交談著,全不似其他中餐館那番喧鬧。兩位白人服務生麻利地穿來梭去,唯恐服務不周。看來,這里的飯菜蠻受歡迎,不然也不會有這么多客人。只是不知他們吃的是地道的中國菜還是改良的。
不一會兒,一盤熱氣騰騰的菜上桌了,芹菜、香干、青椒、榨菜炒肉絲,紅油辣椒的香辣味直竄鼻孔。典型的湖南小炒。熟悉的味道幾乎將我的眼淚催下來。十幾天來面對冷沙拉、干漢堡包或滑膩芝士意粉的委屈,被眼前這道開味家鄉小炒沖得煙消云散。Don夾了一把往口里送,嚼兩口,又抓起啤酒杯,一咕噥喝個底朝天,且止不住地打嗝,一個接一個。
“你說要很辣,我把自己吃的朝天椒拿來炒。嘿嘿,做湖南人的女婿,恐怕你還要加油。嘿嘿嘿。”看到Don被辣得臉紅脖子粗的窘態,老板樂了。
“很辣,但是,好吃。”那嗝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下來的,太辣的菜就會讓他有此反應,可他還是忍不住要吃。
跟著,一盤紅燒肉端上。油亮的肉皮下一層肥,一層瘦,又一層肥,又一層瘦。我細細地品嘗,肉到嘴里就化了,也不覺得膩,是家里大哥燒制的紅燒肉味道。
“老板,請再來一碗飯。”好久沒吃過這么合口味、香噴噴的飯菜了。過癮,真過癮啊。顧不得當“飯桶”,又是一碗飯下肚。想到出來一躺不容易,我們又多點了幾個菜準備打包帶走。
也曾到過紐約、費城、洛杉磯和舊金山,沒遇到過這么地道的家鄉菜,我居住的夏威夷就更不用說了,那里是粵菜的天下,中華其他菜系連影子都看不到。有正宗的粵菜也行,但那只能是異想天開。不知為何,中國人到海外來開餐館,喜歡改頭換面,好好的中國菜變得不倫不類,讓國人失望,也誤導外國人。他們的解釋是入鄉隨俗,因地制宜。這些說法有些牽強附會。加入一些國際元素沒什么不對,前提理應是更加豐富自己的品種,而不是失去中餐原有的特色和美味。還有人認為,國外缺乏原材料,也就影響中餐的烹制。我以前似乎相信。這頓飯以后,覺得那也是借口。
畢生難忘的家鄉記憶
看我們吃得痛快淋漓,大快朵頤,老先生端來一碟油炒花生米,一小瓷杯白酒,坐下來與我們聊天。
“老板,您是哪年離開長沙的?”
“長沙遭受大火那年。”
“您是說1938年的文夕大火?”
“對。我那時才七八歲。爹爹曾在長沙警備司令部供職。記得那天三更半夜被我娘推醒,外面火光沖天,濃煙滾滾;家里人聲、狗叫聲吵成一片。我糊里糊涂被人舉起,上了一輛軍用卡車,全家18口人坐著大卡車,從濃煙大火中沖出了長沙城。”老先生抿了一口酒,放下杯,扔幾粒花生米入口,邊嚼邊回憶說。
“為了逃命,大人們在軍用卡車上搭了一塊帆布,把整個車身遮住,在上面澆上水,開著車從大火中沖了出來。車子開出好十幾里遠,還能看到漆黑的夜里血色火焰沖天。那情景一直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里,畢生難忘。聽說大火燒了五天五夜,百分之九十的房屋被燒毀,好幾千人葬身于火海。現在想起來都冒冷汗。我們一路逃到四川,后來又坐飛機去海南,由海南坐船,一路顛簸到了臺灣。上世紀70年代又跑到這兒落地生根。這里中國人不多,沒想到今天遇到了老鄉。來,干一杯!”
白酒杯,啤酒杯,茶杯在空中碰撞。
“您后來回去過嗎?”
“長沙?沒有,打那以后,再沒回去過。家里人都出來了,也沒有親戚在那兒。不過,小時候常聽爺爺奶奶和父母說起在長沙的陳年往事。聽說那場火是國人誤燒的。若不是那場大火,我們一家不一定會離開長沙。上兩代人終生抱憾的,就是無法回去看一眼,只能魂撒異鄉……長沙現在什么樣了?”
“變化很大,尤其是近些年的發展。我回去都不認識路了。您印象中的長沙老城,在大火后成了一片廢墟,情形之慘烈,堪比廣島、長崎和斯大林格勒。如今僅從保留下來的一些街道名稱中,能找回一點記憶。”
“唉——”
重重的一聲長嘆,不知是感嘆昔日長沙城的命運,還是感嘆幾十年來三代人因戰爭而顛沛流離的生活。我暗自一算,老先生應有七十好幾了,在國內是安享晚年之時,可他仍在為生計而操勞。是閑不住還是時運不佳?我不敢問,怕再度觸及他內心的創傷。
“我從來沒向人提及過這些,也沒有機會講。今天遇到老鄉,兒時的回憶一股腦全涌了出來,話也多了。”老先生端酒杯的右手微微顫抖。片刻沉默后,一飲而盡。
純正家鄉菜里隱藏著的特殊調料
“您沒有回家鄉去過,可您的湘菜怎會做得如此正宗?許多中國餐在美國這個大熔爐里,都變了味,您是如何堅守這份純正的?”
“不是我堅守,從小吃我娘做的飯菜長大,湘菜只能是這味。我開餐館,她手把手地教給我的,我戀舊,不愿改變它。再說,凡事只要用心去做,就能做好。”
“正是因為這份純正,滿足了一位游子固執的味蕾。”我感激地道謝。
“謝謝你的夸獎。”他不適應這樣的恭維,但看得出,他為遇上欣賞湘菜的知音而開懷。“我是在接父母的腳,這些菜是家傳的,是傳家寶,我得好好守住。我孩子嫌做餐館太累,不愿接手,我只好撐著,能撐多久算多久。”
老先生這番話讓我茅塞頓開。味蕾的記憶固然深刻,但家鄉菜里隱藏著那份看不見摸不著卻在心頭千纏百繞的鄉情,才是他對湘菜執著的真正原因。老先生和其他廚師做菜的不同之處,是他在每一道菜里,注入了一種市場上買不到的東西——故鄉之情。也就是他所說的用心。他烹制的菜里有母親的叮囑,有父親吃紅燒肉的愜意,也有他們常念叨的故鄉的點滴。用這種特殊調料烹制出來的菜,原汁原味,才能打動人的心,喚起游子的鄉情。
由長沙至臺灣來美國,人生那段曲曲折折的路可謂越走越遠,遠到已不見來時的路。然而,心卻頻頻回望,愈望愈近,抑或,那顆心就從未離開過長沙。
走出餐館,大雪鹽一樣密密地傾撒。上車前,我忍不住回望,看到“Wok N Roll”的霓虹燈招牌,在紛紛揚揚的雪夜中,一閃,一閃,似閑愁,如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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